《鹊桥仙》,萧耳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
我活大半世,现当代小说,唯一读完的一部,萧耳,《鹊桥仙》。
萧耳,塘栖人,楚人楚辞,《鹊桥仙》写的是塘栖人、塘栖事。塘栖,我家西面,三九路,晴天,能望见彼处的超山,超山多梅树,可以望梅止渴。塘栖出美女,方圆三十里著名,叫人浮想联翩,做上门女婿也好,但是不易实现。
《鹊桥仙》写到两个桐乡人,一个是木心,还有一个是我。且看第124页,顺数第4行:我听说一个叫郁震宏的文化人,伊写文章,写粗俗话时用吴语土话……。
我的名字,终于在世界小说史上出现了!呜呼,躺平半世,而能光宗耀祖,激动,特别感谢萧耳,比作塘栖上门女婿光荣得多。所以我前几天跟家辉、家振说起,这个世界上,六十亿人口,真心希望《鹊桥仙》大卖的人,我应该可以排名前十名。
真心希望,不久的将来,《鹊桥仙》跟《红楼梦》一样,成为《鹊》学。那么,这124页顺数第4行,就是我留给儿孙的一笔遗产了,家祭无忘告乃翁:《鹊桥仙》里有阿拉爹爹,《鹊桥仙》里有阿拉太太。多好!
上世纪90年代末,萧耳在故乡塘栖的古桥上。
说到吴语土话,《鹊桥仙》用了不少塘栖土话,“册那”、“拨屌”、“卖逼货”、“赤卵”之类,湘漾里也一样,只是我不敢说,只敢写。
塘栖是大码头,土话有特色,本来也很强势,后来慢慢萎缩,正如《鹊桥仙》所写:“这个曾经密不透风的封闭型古镇上,说不标准的普通话的人、租房子的人多了起来。”(83页),土话也不能一统天下了,长桥下的茶馆,也听不到评弹、吴歌,“放的音乐是各种流行歌曲”(124页)。塘栖的方言时代,很快就会终结,从这个角度看,《鹊桥仙》是古典塘栖的一份悼词。
《鹊桥仙》中的插画。陈清驹 画。
《鹊桥仙》用了很多塘栖土话,“财仙婆”、“好姆妈”之类,湘漾里没有。除此之外,大多一样,正如陈易知给何易从的信中所说:“大家来自我们县的各个地方,说的方言有所不同,但是都能听得懂”。这里选择几个,简单说一说。
白相。吴方言常用词,在宋元文献中,也写作“孛相”、“勃相”等,清初苏州人吴兆骞《与母书》写作“白相”,鲁迅有《吃白相饭》一文,白相,为最通行的写法。据黄侃考证,吴方言的“白相”,本字为“婆娑”,《诗经》有“子仲之子,婆娑其下”,也就是“白相其下”的意思,白相,是婆娑的转音。方言写作,以记音为主,声转字变,记录实际语音最要紧,不必纠结本字。
干爷。《鹊桥仙》第42页说:“娘娘的女婿,易知叫干爷的姑父。”这是文中自注,说明塘栖土话,姑父叫“干爷”,这与湘漾里一样,桐乡人则叫“姑父”了。其实,父、爷两字相通,干,是“姑”的转音,比如中药里的“射干”,也写作“射姑”;古书中的“菰蒋”,转音为“干将”。
音转,也就是塘栖土话说的“叫别”,是语言学的常见现象,比如哥字,本义是唱歌,没有“哥哥”的意思,《宋书》记载,鲜卑人叫兄长为“阿干”,后来转成了“阿哥”,唐朝人已经这么叫了,清代学者翟灏考证说,阿哥,当即鲜卑语的“阿干”,这是一个转音,可见唐朝文化里的鲜卑元素。
《鹊桥仙》中的插画。陈清驹 画。
百坦。《鹊桥仙》第49页有注:吴语,慢慢来的意思。百坦,就是“坦”,古代汉语中,重唇音(如百、不)用作发语词,不代表意思,很常见,比如《尔雅》说的“不滣”、“不类”、“不若”,不,都是发语词,跟意义无关。又如《诗经》“徒御不惊,大庖不盈。”汉朝的毛公注解说:“不惊,惊也;不盈,盈也。”,不,并非否定的意思。因此,吴语记音词中的“百坦”,也可以写成“不坦”。除了“不坦”,塘栖土话还有“不鸟”一词,鸟,指男性生殖器,不鸟的“不”,也是发语词。这些吴语,都是古汉语的遗存,很有价值。
长长斯远。《鹊桥仙》多次出现,戴正、何易从都说这个土话“很有《诗经》的味道”,发音很文学。在土话中,长长斯远,也可以说成“长远”、“长长远远”。但“长长斯远”比“长远”的程度来得深。
斯,本字为“肆”。我们看,“肆”的左边,就是“長”字,本义就是长远,引申为非常、很,表示程度深。长长肆远,就是非常长远的意思。《诗经》里的《崧高》诗,有一句“其诗孔硕,其风肆好”,肆好,就是非常好的意思。
章太炎《新方言》、《国故论衡》里,也讲到过这个“肆”字,他说吴方言说“好的肆”、“热的肆”,就是非常好、非常热,与《诗经》“其风肆风”千古相照。
雪菜时件。这道菜的名字,现在的小孩子不大晓得了,这是一个暴露年龄的土话。时件,本字为“事件”,是宋代的常用词,《梦粱录》、《都城纪胜》常见,指的是我们现在说的肉丝、内脏切片等,后来特指内脏切片。按,事件,都有切、割之意,《说文解字》:“件,分也。”事,是倳的通假字,也写作“剚”,就是用刀切刺的意思,因此,所谓“事件”,本字当作“倳件”。
拨。《鹊桥仙》中常见,表示给、给予的意思,本字为“畀”、“貱”,也写作“卜”,如《诗经》的《楚茨》诗,有一句“卜尔百福”,就是“给你百福”的意思。这个词,也可以写作“八”,详见《说文解字》段玉裁的注解。
萧耳和发小,也是书中插画的作者,建筑师陈清驹在《鹊桥仙》水乡素描展上。
辰光。吴语表示时间、时光,《诗经》“我生不辰”,就是生不逢时的意思,辰、时两字,一声之转,所以辰光即时光,但辰光比时光意蕴更加深广。时,从“日”,特指太阳。辰,则包括日月星,《左传》有“三辰”一词,晋朝杜预注解说:辰,日月星也。
日头、日脚。日,太阳也,太阳有头、有脚,这是吴语的一大创意,静中有动,特别好的修辞。当然,这种修辞,在先秦汉语中已经出现,比如《诗经》的“天步艰难”,天步,类似于吴语的“日脚”。关于上天的有头有脚,《三国志》、《三国演义》中蜀国的秦宓有一段妙论,可以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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