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山亭对月，暑气西沉，南熏习习生凉，极目遥山，盘郁冰镜，两湖隐约，何来钟盘？抱琴弹月，响遏流云。高旷抚《秋鸿出塞》，清幽鼓《石上流泉》《风雷引》可辟炎蒸，《广寒游》偏宜清冷。乐矣山居之吟，悲哉楚些之曲，泠然指上《梅花》，寒彻人间烦愤矣。噫!何能即元亮无弦之声，得尘世钟期之听哉?宜正音为之绝响。

——高濂《夏时幽赏·空亭坐月鸣琴》

传承四千年的乐器，世界上绝无仅有。

一张琴，浓缩一部中国史。舜作五弦琴，象征五行五音；

周文王、武王各加一弦，象征北斗七星。

隐者陶渊明，以一张天下无双的“无弦琴”，成为当时出名的“行为艺术家”。

（注：出自南朝梁萧统《陶靖节传》:“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作为华夏传统雅乐，古琴是贵族必修课“六艺”之一，只有翩翩君子才有资格学习。它建立了上古与今天的连结，见证了朝代更迭，经历过繁华和没落， 也陪伴过如朝露般的生命。

筝和琵琶音色华丽，擅于表现杀伐刚烈。而古琴最具隐者的飘逸：恬淡、散漫，柔韧松透似老龙吟，闲庭信步似江翁独钓，在无欲中蕴藏至刚的力量。甚至，它更强调心境，强调与天地的共鸣。

它不是炫技式的表演，而是独白；它不寻找听众，只求知己。

琴无弦，心有音，“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琴是文人的朋友。既是朋友，就要尊敬它：闻丧、为乐、事冗不弹，不净身、衣冠不整、不焚香、不遇知音不弹；寒、暑、风、雨、雷、雪不弹。

一定要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和它谈心。

杭州西郊靠近富阳处连绵的山谷，有一座宁静的小镇——双浦。那里盛产九曲红梅的茶叶，也盛产艺术家和隐士。我偶然间走入一处草木丰隆的小院， 院墙覆着茂密的紫藤花盖。门虚掩着，斫琴人在院子里，正为一张上了胎泥的仲尼琴调音。

用两块老木头，手工制作一张古琴，这是中国最古老的手艺之一，却由几位年轻男孩共同完成。他们满手灰泥，表情认真持重有仪式感。

琴身由整块木头斫空而成。桐、杉、松属阳，用来制作琴面，梓木属阴，用来制作琴底，取阴阳调和之意。斫好琴面、琴底，以鱼鳔胶黏合。琴有形似头、颈、肩、腰的曲线，抚琴的手，温柔珍重，像对待如花似玉的美人。琴木要“轻、松、脆、滑”，尺寸、木种、部位、年份、木纹、虫蛀都影响音色。从老宅拆下的梁柱、门槛、沉船木、漂流木，甚至古冢败棺，都可以成为理想的材料，越古越劲。

琴木外包裹以白麻打底、上覆鹿角霜的灰胎，以抚平木纹。胎泥有耐磨防腐的作用。上了胎泥的琴，用琴绷确定琴弦与琴徵的位置，以砗磲、蚌壳定下徵位。胎泥外用大漆髹饰，上弦，正音，一张琴便完成了。

一张好琴，是人与天地沟通的媒介。

琴的尺寸长短均对应阴阳天道，颇具深意。琴面圆形，象征天，琴底方形， 象征地;十三个徽位，代表十二个月和闰月;龙池八寸，象征八面来风，凤 沼四寸，象征四气应和......

徽位，古琴上用螺钿标记的音位，相当于吉他的“品位记”

斫一张琴，要经过选材、造型、槽腹、合琴、绷麻、灰胎、大漆、调整、 上弦等大小两百多道工序，前后历时两年才能完成。

斫琴的过程，也是磨性子的过程。能否制作出流芳百世的名琴，看努力、看天赋、看经验，更看缘分。琴和人，往往是互相选择的。人在斫琴，琴，也在塑造人。

一位斫琴人的诞生，以五年为计。头一个五年，精通古琴演奏、音律，才有资格入门;有了亲手斫的第一张琴，方勉强从学徒出师；第二个五年，从出师到熟练；第三、第四个五年，在遵循古制的前提下，开始属于自己的创作。他们是传统匠心的遗珠，如同大浪淘沙，卷走浮尘， 只留下爱琴如命、一心一意的人。

一张琴的生命，以百年计。琴木喜旧，树长成木材数百年， 砍伐以后再放置数百年，将里面的水分与胶质慢慢挥发。上好的琴木，要用砍伐后三百年的木头，取其木性稳定，不易变形， 琴音才能通透、苍古。爷爷种树， 父亲伐木，孙子斫琴，曾孙弹琴， 每一张传世名琴，都藏着一缕千岁树魂。

在浙江博物馆“非凡的心声”古琴展厅，镇馆之宝是一张落霞 式唐琴“彩凤鸣岐”，琴底有“大唐开元二年雷威制”题刻。

图源：浙江博物馆

雷威，出自蜀地最著名的雷氏家族，三代斫琴。传说，每当大风雪降临，他就酣饮浊酒，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跑到峨眉山里，听参天大树在风中交谈。如果其声连绵悠扬，就选作斫琴之材。这张琴的音色，如凤凰清音，“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磬，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

“开元二年题名在，千二百载刹那空。”目前传世的古琴中，唐琴的数量不会超过20 张，四大名琴“号钟”“绕梁”“绿绮”“焦尾”，没有一张保存下来。浙江博物馆藏品，仲尼式唐琴“来凰”与万壑松式“谷应”，同样出自雷氏家族。另一张唐琴“春雷秋籁”，是唐代宗室、丞相李勉手斫。此外， 博物馆还收藏了唐末北宋初年的“秋鸿”、宋琴“韵雪”、明琴“飞龙”和清 琴“滟滪仙舟”。

与别的文物不同，琴供在玻璃柜里，会失去光泽，会开裂，会死去，唯一 的保养方式就是抚琴。琴不弹，像人不吃饭，即使是“彩凤鸣岐”这样的镇馆 之宝，也需要经常交到琴家手里演奏。我透过玻璃展柜，细细扫视着它的断纹与刻字，猜想有多少双手弹奏过它。它经历了太多沧桑，或许已经有了精魂。

琴是有形的遗产，琴学是无形的遗产。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贾宝玉看 见林黛玉的琴谱，满眼都是简化的汉字偏旁和数字拼凑，却一个字也看不懂。这是“减字谱”，数字代表左手按弦的徽位，乇(托)、乚(挑)、勹(勾) 等代表右手弹奏的指法，一字一音，连起来就是一首曲子，熟练读谱之后，即使不懂现代乐理也能弹。至于节奏，谱子上并没有给出，欢快还是忧郁，全看琴家的心境。

浙派徐门所传古曲《秋鸿》，相传始于南宋郭楚望，亦说是《神奇秘谱》的编者朱权所作，很难考证。明宫旧藏《秋鸿图谱》可见琴谱全貌，由浙派古琴名家徐天明与孙徐梦吉删录，附以明初浙派画家朱芾所绘插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明宫旧藏《秋鸿图谱》

《秋鸿》全曲三十六个章节，自《广陵散》之后，它是篇幅最长的琴曲。秋鸿出塞，出的是雁门关，为躲避严寒，鸿雁成群结队，自北往南万里迁徙。从跌宕起伏的旋律里，我听到了憧憬、惊恐、犹豫、缠绵、孤独、友谊。“天苍茫雁何往”，以雁喻人，那些向往乐土，却又思念着故乡，在陌生的城市里团结奋斗，却仍不舍理想的人们，或许能感受到这份复杂的情愫。

《石上流泉》则平静得多。此曲传说为伯牙所作，其实大自然是最好的琴师。昔年有采药人入山中，忽闻琴声穿越松林，便沿着溪流去寻找，走了一里多，发现石上一泓飞泉汩汩流出，于是仿效其音，作《石上流泉》。

历来名家解读此曲，无非是“仁智”二字。山是仁者，水是智者，“泉动 不撼静，石静不碍动”“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智慧的柔软，与志向的坚定，并非二元对立，君子要做守正而亦懂变通之人。

《梅花引》是我最喜欢的曲目。《神奇秘谱》记载，此曲最早是东晋桓伊吹奏的笛曲。他是淝水之战的名将，音乐界“江左第一”，人称“笛圣”。

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渡金陵，泊舟青溪侧，正见到桓伊从岸上经过。船上的客人说:“他就是桓伊啊！”徽之一向行为怪诞，于是派人传话：“听说您善吹笛，请为我演奏一曲吧！”因两人素未谋面，这一要求在旁人看来，显得唐突无礼。桓伊当时官居高位，正在人们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下车登船，坐在胡床上，取出“蔡邕柯亭笛”，吹奏了三调，吹完上车离去。客主不交一词，千言万语，尽在乐声中。

这首曲子就是《梅花》，后改编为琴曲，以表现梅花冰肌玉骨、傲视霜雪的高洁品性。全曲十段，主题调循环三次，故称“梅花三弄”。

《笔耕园》60开中第16开，林和靖梅花图，（传）南宋 马远

一弄，音低曲冷， 浮现出霜天雪夜，万物凋零，只有梅花一枝独秀的画面；

二弄，节奏欢快，音符跳动有力，仿佛梅花在微风中晃动；

三弄，清澈到透明的泛音，就像冷冽泉水中炸开的小气泡，再高八度，展现梅花迎风斗雪的坚毅。

尾声以音律下降总结，那是风雪停息后的平静，风雪愈寒，梅香愈烈。

琴箫和鸣的《泛沧浪》，酣畅淋漓的《酒狂》，女性视角的《胡笳十八拍》， 萋萋别情的《阳关三叠》......每当独坐听琴之时，想起将如此美妙的曲谱代代相传的人们，心中总是万分感激。我曾经偶得一本明末《东皋琴谱》影印版， 每个谱字下面竟标注了歌词，可以边弹边唱，简直是一本古代文人“流行音乐” 大全啊！

20 世纪中叶，传统文化出现断层，民间一度陷入琴筝不分的尴尬。琴师多迫于生计改行，斫琴人更是凤毛麟角动人的楚汉旧声、 太古遗音，几乎成为广陵绝响。

如今，中国进入“文艺复兴”，汉服、国学重受关注，古琴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知音。借由考古学家对琴谱的发掘，一些失传的古曲重见天日。琴家传承解读“减字谱”，与呵护一张传世名琴的意义一样重大。

两年后故地重游，大音琴坊拆迁了。斫琴师说，因为房租压力，他的工作室搬到了山的另一面一处更僻静的场所，欢迎我去坐坐。虽然离城市中心更远了，还能像南飞的鸿雁一样，坚守着初心和理想，我真的很高兴。

人类总是在追问“我是谁”，全世界所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者们，交出了答案。

在上一个百年，西方人为世界贡献了科技，也贡献了战争的惶恐、竞争的焦虑和欲望的烦恼。文明之潮有它的周期，下一个周期应当属于东方，因为东方人说，当月亮圆满，就是它衰落的时候。内在力量即将回归，古老的东方文明，以其悠扬的琴声，率领我们向内探索。

琴，活在翻飞的手指间。

图文作者：梵七七

节选自《杭城·四时幽赏》，中共杭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杭州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最忆杭州”系列丛书之一，由杭州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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