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界首席大佬蔡襄又回来了!
蔡襄携家眷经过北关门、武林门,抵达杭州,是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二十六日。他上次来杭州是十四年前的事儿,虽然住了两个多月,但那时只是路过。现在却不一样了,他是来做杭州父母官。
电视剧《清平乐》蔡襄剧照
在汴京的官场上,蔡襄百般不顺,最后搞得自己身体也越来越差。英宗皇帝即位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搞得很糟。给皇上添堵,这京城是待不下去了,蔡襄一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拍屁股走人吧。走哪里去?回福建老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老母都已是百岁之龄了。但又怕引起皇上的误会,你是书界、茶界的跨界达人,是不是就可以撂挑子了呢?想回家享清福?你今年才54岁,还不到退休年龄呢!不回福建又去哪儿呢?往家乡方向想,有了,蔡襄想起十四年前在杭州有过两月停留,老母对杭州的印象也特好,难怪白居易要说“最忆是杭州”。
于是,蔡襄提交了外放杭州的报告。英宗念他平时对本职工作还比较精勤,便顺了他的意,给了他一个相当于“市长”的官职:杭州知州。于是,在阔别杭州十四年之后,蔡襄一家人又回来了。
在杭州工作之余,蔡襄除了游游西湖看看潮,赏赏花儿写写字之外,参与最多的是茶事活动,比如春茶上来时,要评级;别处送来什么好茶,要尝试;闲来没事则搞几场斗茶,制造一些别样的气氛,也是一种享受。蔡襄是正儿八经的茶学家、正宗“茶博士”,他创制的“小龙团”使北苑贡茶的品质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更有专著《茶录》一书的正式出版,书中论茶论茶器,都是有实践有理论、有文采有科学的文章,也是天下茶人都要捧读的经典。所以如果是斗茶,他这样的顶级大师是不出手的,也不用出手,基本上也就是当个专家评委会主任的角色。
没人敢和蔡襄斗茶过招,可是,偏偏有个小女子瞄上了他,时不时捧来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茶叶,往他前面一坐,非得要和他斗,非得要他亲自出手不可。谁啊?营妓周韶!
——在此插播一个历史“小常识”:“营妓”或叫“官妓”,在宋代是由官府集中管理的具有一定才艺的歌妓,被造册登记在官府乐籍(类似户籍)之上,随时需要听命应召,没有自主择业和成家的人身自由。也可以脱籍从良,但需要地方最高长官特批,销掉乐籍,也即注销其在官府中的户籍,方能成为一名自由人。
起先蔡襄对周韶的挑战不屑一顾,以为小女孩玩玩而已。但后来拗不过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约战,再加上她人俊手巧,品茶还能题诗,并非附庸风雅之辈,心里也有了些许喜欢,便逢场作戏般地应付了几回。饶是如此,两个人的斗茶每次都是周韶不堪一击。但是,这样一来二去,后来竟出了情况。原来蔡襄每次斗罢便拍拍屁股回衙,全不把斗茶争胜当回事儿。但周韶每败一次,便苦思冥想,一定要把败因弄个明明白白,结果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战越有心得,越战越有底气。
治平三年(1066)十月,蔡襄任杭州“市长”也一年多了,有一天周韶终于在一次斗茶中成功击败了蔡襄。但蔡襄仍然以为这是和周韶在闹着玩,见她对输赢很在乎,便仗势欺人就是不承认自己输了。
周韶不恼也不闹,瞪大眼睛一直看着蔡襄,直看得蔡襄都不好意思了,才问他:“大人认为是周韶输了,那一定是周韶输了。您刚才说了,周韶今天用的茶品够好,摆的茶碗够雅,做的茶汤够靓,品的茶味够香,题的茶诗够新,但您以为还要怎样,周韶才算真的是赢了?”
这时蔡襄也是烦了,不想和她多纠缠,便道:“你看哪有一次‘茗战’只有两个人在玩的?总得有个排场,有个仪式,有个公人(裁判),有那么一拨雅士,总之要有个讲究,否则就只是玩玩而已。”
蔡襄不过是随口编排了一堆斗茶的条件,也是为自己耍赖找借口。但周韶说斗茶她是认真的,要蔡襄答应,如果她能按照上面这些蔡襄提出的要求去组织一场正式的斗茶,你蔡大人是否真的愿意直面应战?蔡襄蔡大人自然不能认怂,只好应诺。谁知周韶进一步逼问:“周韶在‘茗战’中倘若输了,愿意答应大人开出的任何事情;但如果周韶赢了,您是否愿意只答应周韶的一件事呢?”蔡襄也不知道怎么会被一个小女子“逼”到这个地步,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蔡襄更是完全失控,眼看她寻好了场地,眼看她布好了排场,眼看她拟好了仪式,眼看她找好了公人,眼看她聚好了一大拨雅士,而且也是命中注定似地,最终是眼看着自己输掉了这场比斗。整一个过程蔡襄浑浑噩噩地,就好像梦游一般。
我们今天通过考察蔡襄的一些传世书札及其有关文献,几乎可以肯定,蔡襄在这年的秋天,身体状况很糟糕,对类似竞争比试性质的事情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老眼昏花,反应迟钝。但蔡襄从来不看病不请假,装着啥事没有。所以,这次与周韶的斗茶在赛前就几乎是败局已定——史载,这场斗茶“君谟屈焉!”
然而,还没等周韶向蔡襄提出一个怎样的事儿,却突然传来蔡襄母亲去世的消息。这年秋天十月,蔡襄的百岁老母卢氏溘然去世。蔡襄悲恸欲绝,不久便与亲属一起离开杭州,护丧南归。身体衰弱的蔡襄经不起这场打击,在母亲去世后不到一年时间,即治平四年(1067)八月十六日,在家中与世长辞,年仅56岁。
“陈襄、苏颂、孙奕、黄颢、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1935年《东南日报》载高氏所藏东坡石屋洞题名老拓片(至微堂图)
杭州“市长”走了蔡襄,来了陈襄(字述古,也是福建人),杭州一如既往的春来秋去、潮起潮落。此时的周韶,仍然是杭州的一名普通营妓,人生一如既往的迎来送往、云卷云舒。多年以后,周韶与蔡大人的那场斗茶渐渐淡漠于世,再也没有人提及这件事,更没有人会去猜测揣摩那天周韶究竟想要提个什么事儿。
光阴流水,转眼间到了神宗皇帝熙宁六年(1073)的春天。在一个柳絮飞扬的时候,由婺州(今浙江金华)转任亳州(今属安徽)知州的苏颂(字子容)路经杭州。陈襄因为苏颂是本朝顶级的博学大家(后来英国李约瑟称其为“中国古代和中世纪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之一”),也是他的福建老乡,便在吴山有美堂一间雅阁中设官宴款待,顺便拖上苏颂的本家通判苏轼作陪。因为是官宴,周韶、龙靓、胡楚等一班营妓照例需要出班助兴,红巾翠袖,佐酒斟茶,吹弹吟唱,柳腰旋舞,也是一场秀色可餐的盛宴。
席间,苏颂看到粉壁上有小书一绝:
“绰约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
问君别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
诗写得清丽,字写得更是淳淡婉美,让人叹为观止。苏颂问这诗是谁写的,苏轼说是君谟的笔迹。苏颂见蔡襄诗后又有一首和诗:
“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
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
苏颂见那题字虽然不能和蔡襄的相提并论,但这首诗却做得很是雅致,耐人寻味,便问这又是谁写的。陈襄和苏轼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答不上来。正自尴尬,一旁的周韶忽然应答:“这诗是小女子写的,拙劣之极,还请各位大人多包涵。”
苏颂却道:“君谟诗好字更好,但是没有你这首诗相和作伴,也太冷清了吧!”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又问:“只是,不知这‘万斛闲愁’从何而来?那‘一分真态’又为何难添?”
苏颂问及至此,不料周韶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下跪在地上,泣诉道:“还请大人为小女子做主!”便把当年自己与蔡襄斗茶的故事讲了出来。原来,那天周韶胜了之后,只想蔡襄答应她一个请求,就是销了她的营妓身份,还她人身自由。
苏颂听了大为震惊,又感匪夷所思,而陈襄和苏轼也说曾听闻此事,似非虚构。苏颂暗想,周韶脱籍之事乃是陈年旧账,让陈襄或苏轼来断此案,也许多有不便;我虽做客在此,却不沾其中利害,也许他俩会看在我的面上,成了此事,也未可知。不过,得使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让他俩为难。他忽见阁窗与屋檐之间架着一只正在梳理翎毛的白鹦鹉,心里便有了主意。
苏颂虚扶一下周韶,让她起身,然后向陈襄和苏轼道:“两位大人,苏某有一不情之请,我看这周韶脱籍之事也不必纠缠于故事虚实,只看今朝。不知两位意下如何?”陈襄道:“可以啊,但这‘只看今朝’又怎么个看法?”苏轼一旁道:“总不至于咱们现在也来安排一场‘茗战’?”苏颂道:“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一指窗外道:“那有一只白鹦鹉,就让周韶据此现场作诗一首,大家称绝,脱籍这事便应允了她,否则以后也不用再提此事了。至于诗好诗拙,两位大人都是行家,可以立判。如何?”陈襄和苏轼都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便问周韶是否愿意一试。
命运的选择机会突然再次来临,是成是败?周韶向三人一一施礼道谢,拿起一边书案上的笔墨,在尺幅花笺上写了起来: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苏颂要周韶写鹦鹉,但周韶却借此书写自己的身世,她痛感脱籍不得,犹如笼中之鸟,虽红颜渐老,却依然孤寂;回首往事,羽落翎残,遍体鳞伤,情何以堪?如得哪位善人开笼放鸟,庵堂青灯之下,便将多一位念佛之人。周韶当时正有亲属去世,所以在场营妓中惟有她一人穿戴的是白色衣裳,便自称是“雪衣女”。
然而,无人喝彩!
一座之人只有替她感伤、嗟叹。官宴席散,苏颂别去。几天以后,周韶突然得到自己脱籍的消息,陈襄和苏轼君子一诺,真的注销了她的营妓身份,她终于可以自由飞翔了!
周韶当年的一杯茶虽胜犹败,错失了她人生最为宝贵的从良机会。六年之后,她却以一首诗得脱牢笼,赢得自由,让人感慨万千——这也是由斗茶引出的一段西湖佳话。
周韶脱籍之后,同辈歌妓都有诗相送,其中尤以胡楚和龙靓二人写得最好。胡楚诗云:
“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
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东风。”
龙靓诗云:
“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
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
第二年,陈襄和苏轼先后离开杭州,浮沉宦海,各奔东西。苏轼走到常州至润州(今江苏镇江)的途中,忽见柳絮飘舞,顿时又记起去年这个时候的那段传奇故事,便以自己著称于世的行书将此事原原本本记了下来。又在一首写给陈襄的诗中写到:
“草长江南莺乱飞,年来事事与心违。
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点检几人非。
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苏轼这里的“记得金笼放雪衣”,对应周韶的“开笼若放雪衣女”诗句,该是对去年这件事的回忆吧。
苏轼的这件共计36行、307字的记事墨迹,其内容最早被文字记录下来的是元代虞集,他见到苏轼此帖,在其上多有题跋。虞集之前此帖曾归元代柯九思所有。到明代时,这则传奇故事的文本又收入了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六。苏轼墨宝则见之者寥寥无几,所以后人一旦得见,视若拱璧,妥为珍藏。又因苏轼开笔先引了蔡襄《梦中》诗的首句“天际乌云含雨重”,所以题之为《天际乌云帖》(又称《嵩阳帖》)。到清代,此帖摹本又经翁方纲收藏。
《(北京故宫)院刊1991.4》之《苏轼〈天际乌云帖〉卷》插图
只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天际乌云帖》所记的事实,并未让人全都明了。比如,末尾苏轼对周韶终得脱籍一事的评价是“杭人多惠也”。可当时在座的一陈两苏,三个人都不是杭州人,这个“多惠”的人又是谁呢?许是这件事中另有关键人物?里面这样的不少谜团,让人觉得这个故事依然没有说完。
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第四期,作者:姜青青,杭报集团新研所原所长,高级编辑。从校对、记者到媒体管理,从报纸、网络到传媒研究,很庆幸自己参与了报业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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