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变局与深山棋会:栖真洞再发现手记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21-03-11 14:23   

风水变局与深山棋会:栖真洞再发现手记

导语:我从十几年前就留意搜集洞霄宫的文献,一直想不明白,今天看来风景普通的偏僻山谷,在宋元时期为何能够成为天下宫观之首?纸上得来终觉浅,这次实地踏访洞霄宫,我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道教洞天能够“出圈”,一定是诸多因素的捆绑与共赢:风水形胜(九锁五洞),时代审美趣味(宋代文人的林泉归隐),地理便利(从临安出发的洞天两日游),国家政策(宋高宗亲临以及“提举洞霄宫”的祠官制度),道团推动(深山棋会的景观营造)。

道教胜地洞霄宫地处石灰岩地带,宫址周围分布着诸多天然洞穴。每遇山洪,地上无水;一遇奇旱,地下清泉不断。南宋《咸淳临安志》载录了这一带有名字的八个洞穴,为了对应“九五”的神圣数字,“九锁五洞”的神圣地理开始凸显,形成“五洞交扃,九峰回挹,千岩万谷,秀聚其中”的典型洞天特征。五洞之中,大涤洞天名声最著,早在唐代开元时期司马承祯《洞天福地天地宫府图》三十六小洞天之中即排第三十四位,在唐末五代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中又排在了第三十一位。近年来,到访洞霄宫遗址的学者均曾涉足大涤洞,而其它四洞——栖真洞、归云洞、龙洞、凤洞,则不见探访记录。

杭州有一群踏查古代摩崖石刻的 “摩友”,经常通过“至微堂西湖史迹考察群”相约到杭州周边的深山密林,爬山涉水,摩崖访碑。2020年11月8日,摩友老奚、老马与中国美术学院的王冬亮博士一起到大涤山里,在村民“小意妈妈”一家的帮助下,找到了重要性仅次于大涤洞的栖真洞。12月5日,我们趁着赴“璿玑研学工作坊”讲座之机,加入王冬亮博士组织的洞霄宫踏访小组,希望一一勘实其余的三洞。

一、天柱观的风水变局

从杭州市区驱车一小时抵达宫里村,自会仙桥向山里行走几百米,地势突然隆起,进入天目山余脉的九座山峰包围而形成的数个相连盆地,洞霄宫遗址位于最大的盆地之中,天柱山与大涤山南北对峙。唐高宗时期敕建的天柱观,以盆地西南的天柱山(高364.2米)为主山,中唐以后,天柱观改为北向大涤山,“此观创置之始,本对南方,后有朱法师相度地形,改为北向……致使观中寥落,难驻贤德”。(钱镠《天柱观记》)晚唐道士闾丘方远自天台来此清修,相度山势,兼移基址,以北面海拔299.4米的大涤山为主山,并在时任浙东威胜军节度使兼浙西镇海军节度使的钱镠支持之下,迁址兴建新天柱宫。

乾宁二年(895年)的这一次改向,令天柱观的风水形势更富于道家智慧。光化二年(899年),钱镠撰写的《天柱观记》明言:

遂乃添低作平,减高为下,改为甲向,是五音第一之方,而乃添培乳山,却为主案。

所谓的“甲向”,即是东北偏东70度,寓意“紫气东来”。按照传统风水理念,大门改东之后,则山势更为绵延雄阔的大涤山变成道观的“靠山”,与大涤山南北对峙、“屹然若柱”的天柱山变成了道观的“朝山”,具有 “文笔秀峰”的特殊象征,而且闾丘方远将大门前一个山形矮小的山丘命名为“乳山”,作为风水局关键的“案山”。

迁至新址的天柱观既然以大涤山为主山(即“来龙”),汇经盆地、绕过乳山之后蜿蜒九曲流出山外的清溪以及两岸的峡谷,就变成了风水意义上的“去脉”。地理书《青囊经》论“去脉玄关”说:“去处之元,宜重重关锁,气方能聚”。北宋之后,从大涤洞通向山外的峡谷,被称为“九锁”,寓意去脉迂回湾环,重重关锁,使元气不泻。

地环九锁溪为路,殿合诸峰石作屏。(南宋刘应子《游九锁》)

入谷初无路,山溪九折回……溪流人闲见,桃花源上开。(北宋钱景谌《游洞霄》)

入山者缘溪前行,经过九锁层峦,行至天柱观所在的盆地,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世外桃源的感受油然而生。

洞霄宫风水形势图 (陶金/摄,吴真、陶金/标识)

靠山近而雄浑,朝山远而峻拔,又有乳山可为几案,九曲环溪为去脉——乾宁二年天柱观的风水变局似乎给钱镠带来了好运,《天柱观记》云,“寻即一二年内,法主两沾渥恩,道侣益臻,常住咸备”,钱镠不禁感叹道:“得不因移山势而再振玄风者哉!”

经此风水变局,大涤山的地理位置愈发重要,山腰的道教洞天大涤洞主一山之灵气,固然是最重要的“灵场”,山中还有几处胜地与道教信仰相关。如元代至大年间(1308-1311年)邓牧编纂的《洞霄图志》所云,“西洞据其领,石室出其半,天坛冠其颠,皆山中胜处也”——石室是唐代高道吴筠修真之处,天坛则是仙人许迈升天之处,“西洞”位于大涤山南伸的天柱岭高处,大涤先生杜琛曾向他的弟子何法仁传授修炼秘诀,“汝宜居西洞,可以遁世成真”。后来西洞就成为道士们隐居修真之所,故名“栖真洞”。

栖真洞位于大涤山的西绝顶,一入洞门,黑色岩壁上的“龙爪”赫然眼前,那是白色石英渗入石髓之后形成的纹路。《洞霄图志》记曰:“东台石阁崖上有龙爪蟠拏蹴缩之迹,或戏以手漫灭,翌日视验如初,是知洞龙出入之径也。”这个附会配合着整个大涤山的风水格局——像龙一样蜿蜒矫健、忽隐忽现的地脉出现在大涤山的绝顶,栖真洞的龙纹爪,其实就是“龙脉”的显现。

栖真洞的龙爪。手持镰刀者为摩友老奚。

二、风烟谷口亭,岩穴神仙宅

栖真洞的开发,应当是在晚唐天柱观风水变局之后,大涤山作为道观主山受到道团的重视,遂将山顶的西洞利用为道士栖养之所。栖真洞的文字记载,则要到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才出现。当时宋真宗崇奉道教,各地官员竞相上奏“祥瑞”。祥符五年秋,两浙转运使陈尧佐奉命到大涤洞修祷,忽有五色云自洞中出,地上又突涌泉水,洞前枯死了十五年的大砾木在一夜之间枯木重荣,三种祥瑞上报朝廷后,宋真宗特赐将天柱观改名“洞霄宫”。

陈尧佐写有四首七言绝句《洞霄宫》讲述此行见闻,“谷口停骖上翠微,五云宫殿辟金扉。不知何处朝真会,恰见龙鸾队仗归”(《洞霄宫其二》)。第三首诗在《洞霄图志》中又题作《题栖真洞》,诗云:“二天封部稼如云,流水清寒出洞门。更爱林间盘石上,松花吹散羽人樽。”这两首诗描述了陈尧佐见到的神仙队仗出行、五色云彩涌现的宏大场面,大涤洞离洞霄宫不到百米,栖真洞却在洞霄宫西三里外近两百米高的绝顶,可见陈尧佐是为了追求所谓的“朝真”而特地登高。

古人相信山之高处可以迎接仙人,栖真洞的选址大概有此用意,道士于洞内修炼,亦可凭借地势之便,时不时朝真礼神。洞口被茂林掩盖,南宋赵汝唫《游洞霄》云:“九锁扃仙窟,栖真隔茂林。地灵泉石秘,岩古薜萝侵。”对于山外的游客来说,栖真洞还是相当考验体力的。南宋末期韩松《游栖真洞》记:

黄冠具竹舆,邀我游栖真。山家杂水树,野径横荆榛。长松卧苍蛟,乱石错紫鳞。委曲至洞府,积雪开双门。

宋末元初郭景星《栖真洞》亦有类似的游记:

昨日肩舆游大涤,山路坡陀间平直。今朝乘骑栖真行,草合高冈不容陟。跻攀寸步未易到,勿见飞檐出青壁。谷口亭中姑少憩,小酌山醪纾足力。神仙窟宅今在眼,洞门轩敞无扃鐍。

宋末元初的洞霄宫尚处鼎盛时期,开有多条小路可达各处景点,而且道士还提供人力抬轿的服务(即上二诗中的“竹舆”“肩舆”),但抵达栖真洞已经是“草合高冈不容陟,跻攀寸步未易到”那般的费力。

2020年的今天,洞霄宫早已荒废几十年,寻访栖真洞更为不易。11月8日,老奚四人拜托当地的朋友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做向导,五个壮汉带着长长的柴刀与镰刀,一路开山劈路,披荆斩棘,一天下来,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掩盖在密林中的栖真洞。12月5日,我们再度上山,只见之前被劈开的杂藤荆棘又渐渐封住了小路,多亏老马借来长柴刀,仍旧一路披斩,从山脚攀爬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栖真洞前。

栖真洞口北向,郭景星《栖真洞》提到“飞檐出青壁”的谷口亭,就建在洞口前宽约五米的开阔平地上。宋代道士取陈尧佐“谷口停骖上翠微”诗意,在此建造一座亭子,名为“谷口亭”。

殊庭天柱西,微径罗荆榛。驱车谷口亭,清气已迫人。(南宋吕同老《栖真洞》)

风烟谷口亭,岩穴神仙宅。径回閟天光,云湿滴乳液。(南宋王易简《栖真洞》)

谷口亭在清代嘉庆年间已不存,这次我们在洞口仔细搜检是否残存建筑构件或砖瓦,一无所获。

栖真洞

南宋周必大《癸未归庐陵日记》记隆兴元年(1163年)四月游洞霄宫:“栖真洞去宫稍远,山极高,可望府城”初看这条文献我还是半信半疑,因山洞高不过两百多米。这次实地探访,站在洞口极目远眺,几重青山之外,隐约可见杭州市区的层层高楼,顿时领悟古人于此栖真的丰富意涵——可朝真,可潜修,可远望,可陶情。

三、蝙蝠千年领地

中国古代的洞穴叙事,一般会将“仙鼠”(蝙蝠)作为仙气的象征。唐代李白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并序》中说,“山洞往往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其中有白蝙蝠,大如鸦。按《仙经》,蝙蝠一名仙鼠,千岁之后,体白如雪,栖则倒悬,盖饮乳水而长生也”。宋代记载大涤洞常见白蝙蝠的身影,苏轼《洞霄宫》云,“庭下流泉翠蛟舞,洞中飞鼠白鸦翻,”《咸淳临安志》则记,“大涤洞中,有白鼠长可二尺,仙书名为玉芝”。明崇祯时人朱朝瑛《同姚有仆、何羲兆、孟长民游栖真洞》所记亦是:“仙鼠翩翩掠,蜗牛曲曲旋。不知危石底,忽露一条天。”

一千多年过去了,现在蝙蝠仍是栖真洞的原住民,地上黑黑的淤泥,其实都是夹杂着洞穴泥灰的蝙蝠粪。在以前经济还不发达的时期,蝙蝠曾经是洞霄宫所在宫里村的“福主”。2019年曾有一篇回忆文章述及栖真洞,说在生产队时期,当地农民在每年种玉米的季节就到栖真洞去挖蝙蝠泥(蝙蝠的粪便),那是最好的肥料。“挖蝙蝠泥的工作一般分成2块,即青壮年负责寻找蝙蝠泥,女劳动力负责从洞里往外运送。寻找蝙蝠泥的过程往往要经历四五天,直到无泥可挖,或者基肥够用为止。经施过蝙蝠泥的玉米确实长势良好,因此每年都会重复这个动作。”(冯益民:《栖真洞》,《今日临安》2019年12月25日第3版)进入21世纪后,村民不再上山垦种玉米,自然也不需要入洞挖蝙蝠泥,山林逐渐荒芜,道路逐渐被荆棘覆盖,栖真洞重回蝙蝠的领地。

栖真洞里的蝙蝠

老奚说,11月初他进洞的时候看到好多飞舞的蝙蝠,是黑色的,地面还冒着阴森森的潮湿臭气,同行老姚不小心滑倒,溜至洞底才刹住脚,结果搅动了底下的蝙蝠粪泥,“顿时一阵比沼气还难闻的妖气弥漫开来,吓得我们赶紧逃出洞天”。隔了一个月,这次我们再到栖真洞,却一只蝙蝠也没见到,而且地底的泥土暖烘而松软,虽有“踩屎感”却无异臭,可能蝙蝠换地方冬眠去了。

四、一盘没有下完的仙人棋

宫里村当地人把栖真洞叫做“仙人洞”,我们在洞里找到唯一的一个石刻上却刻着“仙神洞”,栖真、仙神、仙人三个名称皆有“神仙”之意,倒也想通。

洞里的石刻上刻着“仙神洞”

栖真洞口高约五米,形状仿似葫芦,让人联想到“壶天”仙境(道教的洞天其状似葫芦,模仿葫芦开口小、内腔大的特征,又称“葫芦洞天”)。栖真洞共有两进,进洞之后先是一个宽三四丈、高四五丈的“客厅”,再进去十步左右,就看到高二十多丈的宝盖顶,如同大礼堂般宽敞,确实是一个初窄后宽的葫芦空间。在龙爪迹的岩壁上,按照元代《洞霄图志》的记载,“入洞门三丈许,有石仙人,为仰卧状”,岩上原有仰卧的石仙人,然而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栖真洞中的蛛网

里洞岩壁上一个个凹进处,如同一间间小石室。以前的道士就在这些小石室里打坐修行,坐化也在这里,1960年代村民曾在洞里发现几个“荷花缸”,里面还有骨骸。“老一辈带领我看到过右下方一处道士栖息的龛室,就是小洞。那个地方相对比较干燥,适合栖息。第一次看上去好像道士刚离开那样,痕迹还很明显。龛室的上方有水滴不断地掉下来,老年人告诉我,道士就是靠积攒这些水滴生活。”(冯益民:《栖真洞》,《今日临安》2019年12月25日第3版)

栖真洞中的仙气

入洞向西百余步,就是洞里最高的一处高台,1980年曾有人用梯子攀登而上,发现“内有石桌,桌上刻有棋盘,大概是仙人下棋的‘雅室’了”。(《杭州日报》1980年1月23日第3版《九峰拱秀——游大涤、仙人、观音三洞》。作者:俞金生、潘海生、乌鹏廷)我们两次到栖真洞都没能带上梯子,只能借古人文字想象一下那一盘没有下完的仙人棋——

结顶宝盖高,下可容百人。神仙独何之,棋局今犹存。翠子拂不落,衣袖生清芬。山间局未终,浮世三千春。安得从之游,一笑凌层云。(南宋韩松《游栖真洞》)

顶高绝似撑华盖,穴暝初疑入武陵。秋静石枰空晕藓,寒生泉缝忽悬冰。(宋末元初林景熙《栖真洞》)

何年采真游,遗此栖遁迹。流泉金石奏,伏鼠霜雪色。浮世几兴亡,残棋耿苔石。(元代邓牧《游栖真洞》)

洞天中的仙人对弈,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宗教文学隐喻——《烂柯山》故事里,凡人王质误入石室洞天,观看仙人对弈,俄顷归来,发现斧柯烂尽,人间已过百年。“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唐代孟郊《烂柯石》)烂柯主题在唐代逐渐衍生出“洞天仙弈”叙事模式,仙人的一局棋,寓意“瞬间与永远”的时空转换,其中的无穷深意,让文人画家为之沉迷,宋代之后文人画的常见画题“仙人对弈图”亦由此而生。《深山棋会图》

《深山棋会图》

《深山棋会图》(局部)

1974年从辽宁省法库叶茂台屯第7号辽墓出土的绢画轴《深山棋会图》(一名《山弈候约图》表现的就是这样一幅洞天仙弈画面:溪水萦抱的山崖下,有一形似厅堂的隧道,寓意洞天之门,门外一位着冠执杖的隐士正携琴前来赴会;画面上方便是洞天世界,峭峰险峻,白云掩映松林与楼阁,楼阁前有二仙翁对坐弈棋。湖北黄梅墓葬出土的宋代青白釉瓷枕,也表现了山中仙人对弈的场景。

湖北黄梅墓葬出土的宋代青白釉瓷枕,也表现了山中仙人对弈的场景。

李清泉曾分析古人观念中棋具如何被看作与仙人沟通的工具,又以弈棋题材背后联系的“洞天”信仰为线索,揭示出许多辽代墓葬的建筑形式和建筑装饰内容,恰好反映了造墓者想要将地下阴宅改变成“洞天”的企图。(李清泉《墓葬中的会棋图》,《由图入史》,中西书局2019年版)有意思的是,在湖北黄梅墓葬出土的宋代青白釉瓷枕,也表现了山中仙人对弈的场景。

在追慕山林归隐的宋代,到道教洞天赴一局洞天仙弈,应该是一桩可诗可画的林泉雅事。山间局未终,浮世三千春。几乎所有游览栖真洞的文人,都留下了洞中仙弈的吟咏,由此可见,宋代洞霄宫的道士们营造景观的本领,确实高超。他们还借取苏轼《洞霄宫》诗中语以命名附近的景点,如翠蛟亭、来贤石。

五、寻找神仙停车场——归云洞

根据《洞霄图志》记载,在栖真洞左偏半里的山顶,应该还有一个归云洞 ,“常有云气往还洞外,故名”。这是栖真洞的后门,“神仙回车之便道”。

如此“仙洞配置”很有想象力。大涤洞和栖真洞是神仙往来会客的礼堂,神仙出游素来仪仗威武雄壮,正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描写的那样:“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神仙出行专用一种御风而行的神车,名为“飙车”,李白《古风》说,“四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风驰电掣的飙车降凡之后需要减速“回车”,掉转车头,栖真洞的后门归云洞就是专门给神仙回车的停车场。在诗人笔下,归云洞的云蒸雾绕,便是众真回车归去的仙云——

众真霞佩上三天,谁见回飙□驾旋。洞府后门人不信,片云鹤鹤是归仙。(南宋陈洵直《归云洞》)

百里周回玄盖天,回车尽指后门旋。悠然一片云飞晚,指点归来沙苑仙。(南宋徐安国《归云洞》)

道教神仙乘坐飙车宝马飞龙等坐骑出巡,需要颇为宽敞的回车之地。

南宋 马麟(传)《三官出巡图》绢本 设色 174.2x122.9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神仙的停车场有多大呢?《洞霄图志》记归云洞位于峰顶,“前有隙地,灌木修篁,蔽映谷口,洞门仅数尺,下入丈许”,进至洞底,“深可百余尺,石壁光莹,其中有石如积铜钱者,周围平坦,可容三十余人”。元代《洞霄诗集》只有两首吟诵归云洞的诗歌,可见就算在洞霄宫鼎盛时期此处也是人迹罕至的世外之地。清代陈梦说《两游洞霄宫记》和陆顺豪《游洞霄宫记》记叙洞霄宫甚详,却无片言只语提及归云洞。

民国时期此洞又被当地人称为“观音洞”,1980年有人探访,“出仙人洞数十步,便到了观音洞。洞口陡峭,下去后里面很平坦,洞内有三支两米高的石笋,是这三座洞壑中唯一能看到的石笋。(《杭州日报》1980年1月23日第3版《九峰拱秀——游大涤、仙人、观音三洞》)

这次我们根据文献记载,往栖真洞左上方寻觅,这一片山深林密,五个人找了许久,看不到形似洞口或凹陷之处。老马说,现在树木还不够萧条,要等山里下场大雪把荆藤压垮,说不定归云洞就会露出它的“真相”呢。

六、从临安出发“一宿两日”的灵修之旅

↑ 西溪辇道古迹,顾振祖摄影/龚玉和供图

今天我们从杭州市内走杭瑞高速,开车直抵大涤洞,只需一个多小时。南宋乾道二年(1166)三月,太上皇赵构和太上皇后一起乘辇从望仙桥的德寿宫出发,首次临幸洞霄宫,此前十年,为了迎接御驾,自武林门经秦亭直至洞霄官修建了一条供车驾行驶的辇道。尽管有车用辇道,宋元文人还是喜欢泛舟苕溪,经水路到洞霄宫,来一次“一宿两日”的洞天灵修之旅。

平明发余杭,扁舟溯清流。登岸五六里,小径穿林丘。奇峰耸天柱,九锁岩谷幽。(南宋释道济《游洞霄》)

宝祐三年(1255年)十月,杨栋与友人“泛清苕,宿洞霄,明日游大涤栖真洞,归舟带月泊市桥,灯火未阑也”。(杨栋《游栖真洞归舟带月泊市桥》)这一程是相当典型的洞霄宫两日游:早晨从余杭的苕溪上船,时近中午,舟泊九锁山外的青山渡口,登岸之后,或乘马,或乘轿,或持筇杖步行,一路穿行九锁山谷,饱览萦纡的碧溪青山,及至洞霄宫,已是傍晚时分。山中留宿一晚,入住洞霄宫专为香客修盖的超然馆、鸣玉馆、虚白房,晚酌于翠蛟泉上。次日早晨,先游大涤洞、石室洞、云根石,再攀登天柱峰、栖真洞,中午用膳后下山,归舟苕溪。

诗人吟咏最多的是洞霄宫的秋天,红叶尽染,秋溪潺潺。

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林逋《宿洞霄宫》)

携手清苕去,高枫丹叶森。渔樵九锁曲,风雨一窗深。索酒贪山月,添衣怯洞阴。凤归天柱晓,楼阁有鸣琴。(杨栋《游栖真洞归舟带月泊市桥》) 

“羽衣坐玄石,呼茗待佳客,拂弦写秋声,洗盏营晚酌。”(南宋刘应子《游九锁》)道士在林泉之间品茗拂琴,风雅之至。洞霄宫的饮食服务如此周到,“夜宿听林鹤,晨炊摘野芹,黄冠皆好事,添注石炉熏”。(南宋张镃《游九锁山》)早餐提供野生的芹菜,房间还有薰香取暖。山中特供的四季美食,令山外游客感到新奇,春天有蕨菜、春茶与春笋,“春入名山笋蕨肥”,(赵公硕《宰余杭游洞霄》)还有用松膏酿制的松醪,“茶香笋美松醪熟”。(周密《送西秦张仲实游大涤洞天》)

宋元文人吟咏洞霄宫的诗文,关键词无非山洞、百泉、峻岩、云岚、松林、修竹,这也是宋元山水画“林泉高致”的笔墨所在。几乎每首诗歌均会提及山泉,因为此地洞洞皆有泉,大涤泉、丹泉、桃花泉、抚掌泉、洗药泉、冰泉……从天柱峰山顶喷激而出的丹泉,风传响于青林之下,泉流声于白云之上。“天风吹醒丹泉酒,碧桃津远人回首”,道士把泉水酿制成酒,于是洞霄宫就有了名特产——丹泉酒

痛饮丹泉卧玄石,松风满耳梦初酣(南宋胡衍《嘉定二年秋重游洞霄》)

戋戋碧窦出平冈,冷漱云根贮玉浆。掷米化丹沦石髓,酿泉为酒沁霞光。(元代吴景奎《和洞霄宫丹泉酒韵》)

洞中日月人难老,天上星辰手可扪。酿取丹泉一千斛,不妨来此尽余樽。(元代鲜于枢《洞霄宫》)

北宋 郭熙《早春图》(局部)绢本 设色 原图158.3 x 108.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此画体现了宋人的“林泉高致”。

南宋叶绍翁《大涤山》说他来到洞霄宫之时身心俱疲,被道士体贴地留宿山中——“倦身祇欲卧林丘,羽客知心解款留。岩瀑萧萧中夜雨,松风飒飒四时秋”。当人们身处神圣空间、进入“虚静湛然”的状态,听觉就会特别敏感起来。雨打芭蕉,清泉漱石,传到耳边的声音无不富于灵性,有潇潇夜雨声、飒飒松涛声,深夜的鹤唳,清晓的猿啸。

空山万籁,令人神骨俱清,仿佛遗世独立;清晨道观的第一响钟声,则惊醒梦酣的红尘中人,“夜分不是红尘境,清梦回时晓殿钟”(北宋曾旼《游九锁》)。我来寻胜游,聊以息尘缘。心目尽开豁,尘累涣然释。区区名利人,到此尘机息。历代洞霄宫诗文,满眼皆是此类“焕然一新”的感悟。

饶君俗到骨,至此换却髓。(张镃《大涤洞留题》)

归来凡骨换,寂照起三田。(林景熙《游九锁山》)

大涤山之名缘起于“此山清幽,大可洗涤尘心”,经历了大涤山水一宿的洗涤,尘世人仿佛换去了一身凡骨,重新获得道家清骨。可以说,宋元人从临安到洞霄宫的一宿二日之游,既是桃源洞天的山水优游,亦是宗教意义上的“灵修之旅”。

十六年前开始写作博士论文《为神性加注:唐宋叶法善崇拜的造成史》,我便留意搜集洞霄宫的文献,据传叶法善曾经修炼于天柱观,宋代洞霄宫曾建有叶天师讲堂以奉祀叶法善。然而一直有个疑问萦绕心头:洞霄宫与大涤洞天这样一个今天看来风景普通的偏僻山谷,在宋元时期为何能够成为天下宫观之首?纸上得来终觉浅,这次实地踏访洞霄宫,我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道教洞天能够“出圈”,一定是诸多因素的捆绑与共赢:风水形胜(九锁五洞),时代审美趣味(宋代文人的林泉归隐),地理便利(临安人的洞天两日游),国家政策(宋高宗亲临以及“提举洞霄宫”的祠官制度),道团推动(深山棋会的景观营造)。这里没有一个是决定性因素,然而当它们集结到一处道教洞天之内,就会令平凡的山水“超凡入圣”

2020年12月5日吴真与王冬亮博士在栖真洞前合影

作者简介:吴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库从事博士后研究,长期关注道教与戏曲俗文学,独著《孤本说唱词话<云门传>研究》(中华书局,2020年)、《为神性加注:唐宋叶法善崇拜的造成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合著《香港道教历史源流及其现代转型》《香港道堂科仪历史与传承》等。2009年以来,与日本学士院院士田仲一成先生合作“中日古代祭祀戏剧的比较研究”,日本期间的田野见闻已结集为《勘破狐狸窗: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与书事》(三联书店,2019年)。

▼延伸阅读▼

(杭州)市政协表彰50件优秀提案

虎林寻虎

庞学铨:余杭的洞霄名宫,凡间琼馆今安在?

南宋高宗和余杭洞霄宫之间的关系与考证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吴真  编辑:郭卫
返回
杭州网·国家重点新闻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