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还会有奇迹……临安城的申遗,将是我们杭州下一个走向世界的一个亮点。”
这是故宫博物馆原院长、中国文物学会会长单霁翔对杭州下一步申遗项目的期待。这位自称杭州走向世界遗产的见证人,11月8日在杭州召开的“中国城市学年会·2020”、第五届“两宋论坛”城市学高层论坛上发表主旨演讲时,透露了这番心声。
临安城申遗?这有点让人惊疑!
即使走在挂满了各色“宋韵”旗号的御街上,南宋的意味又在哪里?杭州能再有一个申遗目标,固然令人高兴且惊喜,但现在放眼望去,南宋遗存无迹可寻,也是明摆着的事实——莫非要拿一个故纸堆里的临安城阙去申遗?
▲ 御街四拐角在南宋时称“五花儿中心”。姜青青 摄
其实,临安城申遗应当是建立在一个“大遗址”保护的概念上,即通过“点、线、片”控制的方法,保护已经探明的南宋皇城遗址、临安府治遗址、太庙遗址、御街遗址等,再结合史料和进一步的考古工作,保护临安城的城墙、道路、水系等骨架格局的保护思路。这是早在2011年临安城遗址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编制《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时就已明确的指导思想。
▲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示意图。柴立青制图
中国文物工作者(如陈同滨先生)根据文化遗产的特征以及保护和管理工作的实际需要,于2005年就提出了“大遗址”这一重要概念,用于专指我国文化遗产中规模大、文化遗产价值突出的古代文化遗址,大型古代城市遗址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把“大遗址”的概念和理念放在国际文化遗产保护的背景下,是否具备先进性呢?
古迹遗址的周边环境对于文化遗产价值的体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而一直受到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关注。2005年国际古迹遗址日的主题就是“背景环境中的古迹遗址”。2005年10月在西安召开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第15届大会暨科学研讨会又把“古迹遗址及其周边环境——在不断变化的城镇和自然景观中的文化遗产保护”作为会议主题;会议通过的《西安宣言》进一步强调了对文化遗产及其周边环境应加以整体保护的理念。
因此,“大遗址”概念所强调的对大型古代城市遗址的保护,就不仅仅是指对文化遗产本体的保护,还要通过规划等各种有效手段来保护和管理周边环境,追求大型古代城市遗址自身的文化内涵与周围景观的和谐一致。这一整体保护的思路无疑是文化遗产保护理念的进步,也符合当今国际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发展潮流。
就临安城遗址来说,它的整体城市格局虽然历经了七个半世纪,但依然清晰地保留到现在。以御街为例,其文化遗产价值就非常突出。这条杭州曾经最重要的主干道,至今依然保持着南宋的“线条”,它的“骨架”一点没变。我们走在现在的中山路上,就相当于走在了当年的临安城大街上,千真万确!历史无非在这条古道之上,叠加了此后历代杭州人的文化演进。
▲ “御街”在鼓楼北边拐了两个弯。姜青青 摄
▲ 宋版《咸淳临安志·京城图》(局部),御街在朝天门(今鼓楼)北侧拐了两个弯。红圈书字为书坊位置
具体点说,御街在南宋时就已经是无数“中心”的叠加。
♦ 说当年的“舞台中心”♦
御街从鼓楼向北而行,一直到众安桥,是临安城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也是各种新品新潮展示的舞台中心。每年春秋两次官府还会在府治教场、清河坊和御街上演的官酒开甏大巡展,那可是一场“万人海(嗨)”的嘉年华。官府热衷于经营酒市,并非官员们嗜酒如命,征收不菲的酒税才是天机所在。
今天的御街,一群群在此“打卡”“街拍”的花饰汉服女孩子,往往成为街上一道道风景。可在临安城的岁月中,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一首词就写出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元宵节盛况,御街上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迎面是宝马雕车香满路,一转眼又笑语盈盈暗香去。
▲ 宋人《宋仁宗后坐像》中的宫女花冠,幞头上簪满了杏花、牡丹、菊花和梅花等四季花卉,号称“一年景”。南宋韩侂胄的三夫人称“满头花”,或即仿造这类簪花头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一头青丝上的蛾儿、雪柳、黄金缕,女人之美更在那满头的簪花。而簪花的男人更可以上演一场大众嘉年华。每年宋朝官家带着他的后妃近臣们,沿着御街北上观桥(今贯桥),然后向西走今天的凤起路到钱塘门内景灵宫(武林路与凤起路相交处西侧)祭祖,除了宫中女眷花满头,那庞大的仪仗队伍,每个人的帽檐额头边,都簪着绚烂艳丽的花朵,正如南宋诗人姜夔所写的,那场面是“万数簪花满御街”,这造型,这画风,即使放到今天,都能让人看呆了。
♦ 二说“金融中心”♦
御街与清河坊相交一带今称“四拐角”,宋时叫“五花儿中心”,最是熙攘繁盛。当年这里沿街店铺的房租高得离谱,你不做热门的赚钱买卖,根本就站不住脚,所以一眼所见多半是酒楼餐饮、金器珠宝和瓦子娱乐这些来钱快的营生。
从此往北到今天的羊坝头、官巷口,甚至远到天水桥,犹如现代银行的民营金铺也应运而生,就像一个“金融中心”,为各种大进大出的消费和买卖提供兑换银两钱钞的便利,其中也蕴涵着宋人对于纸币(会子)发行流通的创意和设计。以现代城市的商业中心来论,这其中如果没有排排坐的金融银行存在,一般都不好意思自称是商业中心。
▲ 御街金铺戳记金叶子:上图右起为“清河坊西阮六郎铺”和“保佑坊南郭顺记”金叶子;下图为今御街保佑桥西小巷,其南边还有从东京城南迁而来的荣六郎家书坊。姜青青 摄
▲ 今中山中路(南宋御街)羊坝头一带街景,左前为南宋名人园雕塑,街上中国工商银行建筑之前是浙江兴业银行。姜青青 摄
而那些御街附近出土的大量南宋流通货币,在钱币专家眼里,白银货币“银铤”比黄金还要重要,在当时世界上称得上是“巨无霸”,它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经济社会和巨大的对外贸易往来。
▲ 御街附近“霸头”(今羊坝头)金银铺银铤:右图为“霸东街南·姚七郎·重贰拾伍两”银铤;中图为“霸北街西·苏宅韩五郎·重拾贰两半”小铤;左图为“霸南街西·王五郎·京销铤银”十二两半小铤。南宋钱币博物馆提供
所以说,御街金融业如此发达,它的意义远不局限于临安城,而是象征着南宋经济文化的繁盛。德国人贡德·弗兰克《白银资本》一书说:“在十一和十二世纪的宋代,中国无疑是世界经济最先进的地区”。这一评价的最好注解就在南宋御街上。
▲ 御街附近“铁线巷(今邮电路)陈二郎”金银铺货币:右图为一两金叶子;中图为一两金铤;左图为二十五两银铤。南宋钱币博物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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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优秀传统文化丛书分享会|姜青青:山水之间,天城杭州的风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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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说“图书中心”♦
这也是一个让人费解的现象,从太庙往北过朝天门(今鼓楼),一直到众安桥的这段御街,恰恰就是临安城里书坊最为集中的地带,这好比在“金融中心”上又叠加了一个“图书中心”(参见图04)。可是按理,出版一部书从选题、编校、写样、刻字、清样、刷印、装订到售卖、成交,周期那么长,资金不太可能快速回笼,一家民营书坊要在这里刊印和经营图书,成本压力非常大,他们却又怎么能生存下去呢?
▲ 《临安年市图》(局部)上的朝天门。傅伯星 绘
唯一能找到其中奥妙的地方,也许就是这座朝天门。不要以为整条御街上就这“五花儿中心”最热闹,其实朝天门也是个要紧地方。因为朝廷负责采编、审定和发行“朝报”的进奏院就设在朝天门北侧,所以,这里实际上就相当于临安城的“新闻中心”,每天来此最多的就是打探消息以及发布各种信息和小广告的人。偏是进奏院一帮“小编”又把很多未定或不实的信息作为“小道消息”,悄悄传给外人编印“小报”,上市牟利。临安城里各家“小报”都要抢消息、抢时间,御街上的各家书坊离朝天门又近着,承接各“小报”的镂板刷印活儿是每天不断的营生,而每天不断的现金买卖,不正好补上书坊刻书买书资金不好回笼的短板吗?今天“南宋书房”也选在鼓楼边上传承一脉书香,这其中或许是一种巧合。
▲ 上图为今天御街街头排成李清照《声声慢》词的活字雕塑。而事实上南宋临安城的书坊,采用的均是雕版印刷工艺。下图为雕版印刷版式。姜青青 摄
♦ 四说“行政中心”♦
由鼓楼往南进入中山南路,大街两边现有白马庙巷、太庙巷、严官巷、六部桥和候潮门等地名,南宋时这里集中了三省六部衙署和朝廷大员宅邸,是一个中央朝廷“行政中心”,同时也是皇家的祭祀核心地带,再南一点就是凤凰山下的南宋皇城了。现在除了御前宫观通玄观尚残存些许南宋石刻造像之外,临安城的风云变幻、岁月刻痕都掩埋在了地面之下,非有考古发掘而不得见天日。
虽然如此,有些人和事所具有的一种精神是难以被掩埋的,譬如城隍牌楼,就有一段让后人感慨不已的故事。这条东西向的小巷在南宋时称保民坊,如今站在御街瞧它,一眼可以看到底,看到吴山天风之中的城隍阁,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但其实它是很有内涵的。我在《从都城走向天城》(杭州出版社2020年出版)一书中,曾写过一则御街“东三班”的故事,讲述这支禁军班队从誓死抗拒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到成为两宋忠义典型的一段“小史”,由此可以窥见宋人的“硬核”品格。
▲ 《京城图》里“朝天门”西南边的“东三班”所在地,即今城隍牌楼,从巷口东向西看,吴山近在咫尺。姜青青 摄
对于宋朝的一些现象,史家多有难解之惑:为什么“积弱”的宋朝能够赓续320年,成为封建社会时期国祚最长的朝代?为什么蒙古军10年时间灭西夏,20年灭金国,但征服南宋居然耗时近半个世纪,还搭上一条大汗的命?为什么1279年厓山之战宋军战败,竟有十万军民跟着丞相陆秀夫和小皇帝赵昺跳海殉国?为什么《宋史》能够首开“忠义传”(共计10卷289人),让一个时代的民族精神成为不朽的传记?解答这些疑问的一把“钥匙”,或许就藏在城隍牌楼(参见图04),藏在南宋时这里的“东三班”忠节祠中,藏在“东三班”将士身上的忠义节气中,它就在那里,海枯石烂也不曾磨灭。
▲ 东河坝子桥(夜景)南宋时就已存在,临安城艮山门位于它的西侧(图左)。姜青青 摄
临安城“大遗址”并非只有一个御街在支撑。如果继续延伸走读,北至环城北路北侧,东至东河,南至中河入钱塘江口,西至桃花河、古新河以至西湖东岸,可以感知一个完整的临安城城墙范围。这其中的城墙、城门、府第、道路、水体和环境等,均可构成作为点、线、片发掘和展示的文化遗存。
而跳出城墙范围,依然可见可感当年临安城由“东菜西水、南柴北米”构成的城市基本生活保障系统。这就是利用杭州的自然环境特点,因势利导而创造的城市运行体系,东部营建副食品供应基地,西面引水西湖保障生活、生产和交通用水,南边依靠钱塘江便利调运上游柴炭能源供给,北向依托大运河坐收杭嘉湖粮食之利——这使得临安城成为那个时代世所罕见的典范之城。
一个基本完整的临安城,它的格局、骨骼、肌理,甚至某种精神风骨、审美时尚、科学内涵等,原来一直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眼里,在我们的生活当中。
作者:姜青青
杭报集团新研所原所长 高级编辑
从校对、记者到媒体管理
从报纸、网络到传媒研究
很庆幸自己参与了报业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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