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北京大学考古专业成立30周年,由考古专业改为考古系,邀请一批考古专家做讲座。牟永抗是唯一一位专程被邀请的省外专家。
这是自他1954年参加北大考古培训班后,30年后再一次回到北京。
牟永抗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前清秀才,父母均就读于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他于1933年出生于北平,6岁时回到家乡,由祖父单独督导国文。
长大成人,他选择了和父亲不一样的道路——加入了新民主义青年团,成为学生中追求进步的积极分子。有一年,组织上交给他一项政治任务,让他写信叫在国统区工作的父亲回到家乡。父亲回乡后,不明不白地死于阶级斗争。
因父亲“国民党”身份,他受到很多不公正待遇,经历了不胜唏嘘的世态炎凉。史前研究被迫中断,论文没有自己的署名权,还被明令禁止上北京。
多年后,他终于站上北大的讲台。巧合的是,讲课的教室,就是他当年参加培训班时的宿舍。而讲台,正是他当年睡的床铺的位置。
他站在讲台上,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以为是中山装的搭扣太紧,解开。还是发不出声。再解开一个扣子,还是不行。几秒钟后,两行热泪涌出眼眶,他终于蹦出了第一句话。
他没有照着讲稿念,却滔滔不绝。底下是几百双年轻的明亮的眼睛:“我是对着他们求知的眼睛在讲课”。
原本两场讲课被增加到六场,他在北京待了一个半月。
每天晚上,他的宿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老师,有学生,还有外国留学生,向他请教各种考古学问题。
在北大的这一个半月,成为他人生中两个愉悦期之一。
另一个愉悦期,是在退休后。美国多家著名学府邀请他做访问学者。在哈佛大学,他做了六次演讲,主题围绕玉器时代和东方太阳神崇拜而展开,场场爆满。美国首都的弗利尔博物馆专门给他发了个特殊的出入证,无需任何人陪同,可以打开任何仓库的门。“作为一个学者,一个知识分子,在国外可以得到这么高的礼遇,非常高兴”。
在美国,他结识了著名的美籍华裔学者张光直,两人相见恨晚。聊了许久,才知道张教授是更早提出“玉器时代”这一观点的考古学家。“他把玉器时代放在国际视野中来研究,这也提醒我,要以地球村的眼光来做中国考古学的研究。”
其实,在牟永抗一生的学术生涯里,提出过很多重要观点。比如,他提出太湖流域和黄河流域同是中华民族文化起源的摇篮,打破了传统的一元传播论和中原中心论。良渚遗址群发掘后,他围绕以玉器为代表的良渚文化,阐述了东方史前时期太阳神崇拜等论点,重新提出了“玉器时代”的重要观点,推进了中国早期文明进程的研究。
前不久,浙江文物考古所发布2012年度考古重大发现:在浙江永康发现了更早的人工栽培稻谷,距今11000年。此前发现的最早人工栽培水稻,是1971年在河姆渡发现的,距今7000年。
对牟永抗来说,这意味着一个新的课题研究。“以水为背景的东亚大地的东南部,以湿地为主体的水稻种植反映了什么样的聚落形态和生存状况?以浙江东南为主体的东亚湿地,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这些问题都是我退休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希望有更多的考古界人士,以地球村的眼光来做这方面的探索。”
“考古不能和经济利益挂钩,这有违考古学的本质。”
1995年,有人提议把和田玉改为中国玉,牟永抗当场拒绝了,他不签,后面的人也不敢签。
中国的第一次考古发掘,是1920年仰韶文化遗址的发掘,引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关注。尽管他们都不是考古学专业,但都希望借此重新认识中国历史、用更科学的资料来研究历史。
牟永抗讲了一个故事:湖州人慎微之,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之江大学教务长。1956年钱山漾遗址的发掘,是浙江省按照田野考古规程操作的第一次发掘,就是慎微之老先生写信呼吁抢救保护的。1952年,他被下放到家乡湖州,在乡下一所中学当英文老师。“星期天,老先生拎个篮子,到吴兴县村头田间找东西。”
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呢?牟永抗说,“因为我一直强调一个观点:考古学代表的是整个知识群体的觉醒。”
1995年,牟永抗应邀去新疆参加一个和田玉的学术讨论会。开幕式上,主办方递过来一个文件,请专家签字。他坐主席台上第一个位置,文件第一个给了他。原来是一份把和田玉改为中国玉的提议,有人想用20年,把新疆和田玉开采完。开会地点的周边已经分片包给农民,挖土机日夜挖掘,一塌糊涂。
牟永抗当场拒绝了。他说:和田玉只是个俗称,并不是科学命名,主要用途并不是做工艺品,而是做消防材料的。他没签,后面的人也不签;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不签,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敢签。
“你看某个古代名人墓的发掘,在电视上直播,挖到一个东西就可以拿出来展示,这完全是违反考古最基本的程序啊!他们挖这个墓,并不是为了在王侯墓葬制度上有什么突破,而是为了地方经济利益。这是一种堕落。”牟永抗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