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生灵 | 半文(业余文字爱好者)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国风·豳风·七月 时珍曰∶蚕,孕丝虫也。丝,是桑蚕丝,一根纤细的、半透明的丝,长可达1.5公里。想象,一条小小的蚕,蜷缩在一个小小的椭圆的空间,慢慢吐丝,再吐丝,吐出一根1500米长的蚕丝。这,几乎神迹! “春蚕到死丝方尽,留赠他人御风寒。”在江南长大的每一个人,都熟悉这根丝,或许,穿着丝,盖着丝,还戴着丝,系着丝,挂着丝,飘着丝。绫、罗、绸、缎,绢、绸、锦、绨,都是千根丝万根丝。当它还只是一根丝的时候,我就熟悉它。那时,我在到处找桑树,采桑叶。在它还叫蚁蚕的时候,我把采到的桑叶剪成一根一根细细的丝样,喂食。然后,它在长大,桑叶慢慢变粗,变大,变成整张。“沙沙沙沙”,蚕嚼桑叶的声音,如大雨落在那一个一个童年的漆黑的夜晚。 这根丝的一生,是简单的一生。从一颗卵,到蚁蚕,到熟蚕,到蚕茧,到蚕蛾,五十多天。吃、睡、蜕皮、吐丝。一根细细的丝,越吐越长,直到吐出一条长长的“丝绸之路”。一根丝,连接了欧亚大陆,连接了阿拉伯国家,直至全世界。所以,说到丝的时候,人说是“中国丝”。说起中国的时候,人说是“丝国”。我的祖父祖母那辈、我的父亲母亲一辈都采过桑,养过蚕。到我儿子辈,上小学,也要学养蚕。和童年时一样,我带着他到处找桑树,看一片一片桑叶变幻成一根丝。一根丝,神奇地穿越时间的河流,连接了祖辈的、父辈的、我的和儿子的童年,重叠又清晰。 现在,我租住在十五家园,边上就是杭州中国丝绸城,小区的前后左右都是丝绸交易的市场和店面,小区的围墙上画满了一根丝的简单的一生。被一根丝穿越,我的一生,也是简单的: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育,一辈子,短短几十年,与一条蚕的几十天一样简单,不过生老病死,不过喜怒哀乐。 三千年前,《诗》中这条蚕也很简单。“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到了蚕月,就要修剪桑树,用斧头砍掉又高又长的枝条,采摘嫩的柔的桑叶去喂养蚕宝宝。“蚕月”是夏历三月。三月,万物生,百花开,春意浓,蚕卵萌动。蚕很重要,一条蚕的童年,我们称它是“蚕宝宝”。一条蚕,我们称它为“家蚕”。一条蚕,是江南人家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一条蚕连接着一根丝,一根丝连接着一匹绸一匹缎一匹锦,连接着一身衣裳。既然很重要,蚕意萌动的三月,就叫“蚕月”。以后,一听到“蚕月”,就知道蚕卵在动了,要去采桑养蚕了。一个“蚕月”,让岁月生长出了诗意。 我们的祖先总是充满诗意,称三月为“蚕月”,为“绸月”、为“桃月”、为“莺月”,让人一听就知道岁月深处隐藏的那些秘密。称正月为“柳月”,因为银柳插瓶。称二月是“杏月”,因有杏花盛开。三月桃月、四月槐月、五月榴月、六月荷月、七月兰月、八月桂月、九月菊月、十月芙蓉月、十一月葭月,最后一个月留给一朵蜡梅,称“腊月”。穿行在四季分明鲜花盛开的古老的时光里,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流淌。我们不是在时光中老去的,我们是老在了花丛中。蚕月,是一条蚕,一根丝,是柔软的纠缠,温暖的覆盖。那是另一种花样的美好。我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条蚕爬上草做的山,吐丝,再吐丝,从隐隐约约到雪白如花,把自己紧紧包裹,化茧成蛾。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一条白白的蚕宝宝,可以变成蛹,化成蛾。蛾会产卵,卵又会变成蚕宝宝,蚕宝宝又会吐丝,化茧。多么神奇而美好!一颗桃核可以化成一棵桃树,可以开出千千万万朵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多么神奇而美好!这世间有太多神奇而美好的遇见,而《诗》是这些美好的源头。 读《豳风·七月》,读到“蚕月”,想到一些美好的事物。一根丝,瞬时穿越三千年,把我和祖先们连接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