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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下子女尽孝
2024-03-19 10:59:58杭州网

2000年10月,我被医院委以重任,带领五名医护人员,成立山西省太原市红十字托老中心(后改为太原市精神病医院老年科),由我担任主任,专门照护患有精神疾病的老年人。这事还从来没人干过。我二话不说,服从分配。

“没人干过的事我来干”,这在我的人生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在中学是班长、团支部书记,1979年高考,我没考上大学,只上了太原市技工学校卫生分校。那会儿挺自卑的。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太原市精神病医院做护士。我们班有14个同学分配到精神病医院。后来,陆续有人离开,最终留下7个,其中就有我。

最近反映铁路生活的电视剧《南来北往》在热播,我家里人也都在铁路系统工作。那年代,铁路吃香。本来我也可以调去的,但我不肯服输:你们都在热门单位,就我在精神病医院当护士,怎么了?我偏不走。

去之前,我也胡猜乱想过,病人会不会被强行捆绑。真到了这里,它就是一个医院,有各式各样的病人,有的躁狂,有的安静,都需要医护人员付出努力,帮助并呵护他们。我没有产生任何厌烦情绪,反而充满了同情心、神圣感。

我在工作中积极要求进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科室护士长。

不出意外,我还将成为护理部主任。

可人到中年,又要一切重头再来。

养老院不肯接收,普通医院和精神病院不能长期收留。谁来照顾这个弱势群体?

新建的托老中心只盖了一个平房四合院,条件艰苦。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没有现成的专业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我们要面对的,大多是老年精神病患者。有些是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病的老年患者,出现了失智、失能,同时伴随精神障碍。这些老人常常做出伤人、自伤、毁物等过激行为,养老院不肯接收,普通医院和精神病院不能长期收留,成了家庭的沉重负担。

谁来照顾这个弱势群体?当时中国还没有医疗护理和生活照料一体的机构。我们这个托老中心,就定位于照护这些特殊的老年人。

不单纯是生活上的照顾,也不单纯是治疗病症,更重要的是精神上心理上的专业护理。体力、智力、爱心、责任,一样也不能少。

黄老是托老中心最早的入住者之一。他是抗美援朝老兵。来的时候,是被家人捆绑着送来的——很多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因为失智,在家常常打人、砸东西,子女们被折腾得没办法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联系我们。

住进来后,老先生依旧整天大叫大骂。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我发现,听着像是语无伦次的骂声,但呼喊的其实都是从前战友的名字!

虽然生了病,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保留了一份不被人看到的柔软。

第二天,我在黄老的床头插了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贴上他和战友的老照片。我发现,他安静多了,每天都会长时间地看着那些老照片,有时还会抹眼泪。

有一次,黄老在花坛边坐着,见到我,猛地站起来,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立即回老人一个军礼。目光对视的一刹那,老人坚定的眼神、肃穆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光荣岁月。

此后,我哄着他理发、刮胡子,和他说要注意保持军人风纪。他听进去了。每次见到我,他都竖起大拇指,“主任好!”

几年后,黄老在托老中心安详去世。我给老人净身,穿上军装,扣紧风纪扣,让他体体面面地走。

他的子女握住我的双手,感激地说,是我替他们尽了大孝。

我对医护人员讲,“患病的老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我们必须控制好自己”

早些年,托老中心没有专职护工。上到理发,下到擦屁股,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包括我这个主任。有时,我帮助老人洗澡,猛不丁会吃一记水淋淋的巴掌,见到我的狼狈相,他们还嘻嘻地笑。

生病的老人就是这样,不知道自己有病,还乐得不行。

有个男护士哭着和我说,主任,我给小孩子擦屁股可以,小孩子可爱。给这些老人擦屁股,我恶心得不行。

小伙子年纪不大,他委屈,我理解。我和他说,既然我们选择了这份工作,就得过给老人擦屁股这一关。

很多老人生病后,开始有被迫害妄想。有一位大爷,出了名的难搞。那天中午,大爷又开始骂人了,两只胳膊抡来抡去,说“饭里有毒”,不让喂饭的护士靠近。

我走过去,像哄小孩一样左哄右哄,又当着大爷的面,先吃了一口饭“试毒”,让他先安心下来。总算,大爷张口吃饭了。

我正专心喂饭,突然,大爷将一口饭菜吐到我脸上,又一把将我推倒,大声嚷嚷:“快来看呀,李主任要害死我呀!”

挤过来好几个看热闹的病人,还扯住了我的胳膊。直到工作人员赶到,才把我“解救”出来。

事后,我对医护人员讲,“这些患病老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我们必须控制好自己。”

有一天,一位失智大娘悄悄将我拉到身边,让我摸摸褂子下摆。我一摸,鼓鼓囊囊的一圈。大娘神秘地凑我耳边说,这些都是她背着儿女悄悄攒的私房钱。

我和大娘拉钩,不会告诉其他人。大娘离世后,我才将她的小秘密告知家属。

无论这些老人是间歇糊涂型,还是间歇狂躁型,他们的意愿,我们都要尊重。

春节一连送走三位老人,我长期压抑的负面情绪爆发了

只有一次,我受不了,爆发了。

那是2017年春节,我在7天里接连送走了3位老人。

大年初一走的那位老人,中午还坐起来吃饺子。我跟她开玩笑说,“我发明的棉套裤还好吧?坐起来不冷!”

她用指头戳着自己的脸:“没裤裆,真丢死人!”

这位老人因为生病,用上了纸尿裤。我给她做了两条齐大腿根的棉裤腿,方便又暖和。

老人患有偏执型精神障碍,脾气古怪,和所有人都不对付,还无数次闹腾着要告我。有人曾经逗她,“你告倒了主任,你去哪里?”

她说,“我还要跟着主任住养老院。”

在弥留之际的抢救间隙,老人突然清晰地叫了我一声:“主任好!”然后一歪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将生命最后一刻的柔软留给了我。我相信,就在那一刻,她的神智恢复了,她是作为一个正常人离去的。

春节一连送走三位老人,我长期压抑的负面情绪爆发了。

那天,我一个人开车到蒙山大佛脚下,对着马上就要下山的落日,哭出了声。吃了再多的苦,流了再多的汗,我也不能和别人说:自己护理了多少老人,送走了多少老人,还将继续送走多少……这是我的工作,我别无选择。

我患上了长期失眠,每天早上靠喝咖啡恢复精气神。因为工作忙碌,吃不好饭,很长时间,我的体重只有90多斤,偏瘦。

但只要一迈进托老中心的大门,老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李丽珠。

我喜欢穿红色衣服,因为生活在封闭环境中的老人,特别需要明亮温暖的色彩。我是老人们的主心骨、大家长,是他们信赖的亲人。

“妈妈”是留在他生命字典里唯一的词语

2017年,“医养结合”被写入党的十九大报告。作为十九大代表和医护工作者,我接受采访,提出“替天下子女尽孝”。

之前中国还没有医疗和养护为一体的机构,我们无意中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最终硬是摸索出一条以“疾病治疗、康复期护理、中长期照护、安宁疗护”为一体的老年护理特色之路。

有了社会影响力,托老中心从最初的七个病人,增加到一百多人,常常还一床难求。

每次新病人入住,我都先拉近距离,叫他们“大妈”“大爷”。我热情开朗,嘴快手快腿快,时间长了,老人们都当我是亲人。

魏大爷知道我爱吃柿子。我外出回来,他送来一个神秘礼物。我解开裹着的毛巾,再解开裹着的手绢,是一个用纸裹着的柿子,已经烂糟糟了。

我很高兴,诚心诚意地谢谢他。看他心满意足地走开,才悄悄将烂柿子处理掉。

每天我上班走进院子,这个四合院顿时热闹起来。能自由行动的老人争先恐后来看我,有跑过来的,有小碎步扭着来的,有激动地叫着、唱着的。他们叽叽喳喳地问候,尽管大部分词不达意,但我心里那个暖呀。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大声地回应每个老人。

邢大爷是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同时又有心脏病。他认不出自己的老伴和儿女,却追着我喊“妈妈”。只要听到邢大爷在喊“妈妈”,离得再远,我也会马上“哎——哎”地高声呼应。邢大爷欢喜得直拍手,像个小孩子。

“妈妈”是留在他生命字典里的唯一词语。有一次,我判断邢大爷的心脏支架出现堵塞,马上与家属联系,一起将邢大爷送到心血管专科医院诊疗。

到了医院,邢大爷不肯让“妈妈”走,他涨红着脸,嘴巴嘟起,一副委屈样。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他就是我的小孩。

家属为难地看着我。我拉住邢大爷的手,安慰他:别急,“妈妈”留下来陪你。

他一下破涕为笑。

我不点破,保护着他们的小秘密

上百个老人凑在一起,过集体生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

80岁的陈大爷喜欢上了新来的李大娘。每次到院子里活动,陈大爷就兴奋地在人群里找寻李大娘。看到李大娘,他就下意识地抠抠身上的饭渍,理理衣角。

有时,陈大爷还会拉拉李大娘的手,递给她好吃的。家人送来的护手霜,他也舍不得擦,送给了李大娘。李大娘抹了,伸出手让我闻,香不香?

我笑着说,你这护手霜好香啊,我都没有呢。

我不点破,保护着他们的小秘密。

但李大娘的子女知道了,来向我告状,说陈大爷老不正经,耍流氓,说我爸还活着呢,他怎么能这样。

我把子女请进办公室,跟他们讲道理。陈大爷都80岁了,你说还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他拉你妈的手,送你妈小礼物,就像幼儿园的孩子,能有什么副作用呢?

相反,两个老人都感到开心。他们都是病人,都是被迫离开自己的家,这点美好的心理需求,如果还要干涉,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这么一说,子女们的想法转过弯来了。

站在失智老人的角度想问题,就会心无挂碍地去做该做的事

特殊老人,我们就要特殊对待。遇到有的老大爷想摸女护士的手,我就大大方方地给他们摸,我也说服其他护士,让她们满足这些老小孩的需求。

有个住院十几年的躁狂症老大爷,见我就要抱抱。我就大大方方地抱抱他,像抱一个小孩子。你不知道,这一抱能给一个精神有障碍的老人带去多少安慰。

站在失智老人的角度想问题,就会心无挂碍地去做该做的事。

即便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得到真切关怀时,他也会表现出人性的柔软。

有一次,我为一个气管切开的老人做处置。气管套管里喷出的黏液溅了我一身。这时,老人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慢慢合拢,抱拳,向我作了一个揖。我读懂了老人无法表达的话语,那是感激和尊敬。

一位得了前列腺病症的老人,因为无法小便,只能膀胱造瘘。一次,护士扶着他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当时我正在查房,看到老人一副痛苦的表情,职业敏感告诉我,他有难言之隐。

我走过去,将手伸进他的裤裆,捋顺了导管。他本能地舒了一口气,眼里含泪地望了我一眼。

护士反映,刘大爷经常耍流氓,脱裤子。我从刘大爷常将大小便拉在裤子里的行为,推断出老人脱裤子,是想撒尿拉屎,他说不出来,只能用3岁小孩的动作来表达。

从此,护士只要看到刘大爷在脱裤子,便及时将他扶到卫生间。

这些生活在病痛与孤独中的老人都很了不起

武大娘与丈夫离婚,无儿无女,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最后来到托老中心。武大娘临终时,我紧握老人的手,看着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按照老人生前树葬的意愿,我将小小的骨灰盒葬到一棵松树下。

另一个孤寡老人张大爷有精神疾病,住进托老中心后,便不停地在院里捡垃圾,还将其他老人晾晒的衣服鞋子拿走。

就是这位严重失智的老人,临终之际却突然要求见我。我刚到老人床边,他的一双手便伸向了我。我赶紧抓住,俯下身去,几乎脸贴脸,听他说话。

“主任,求求你把我送回老家吧,我看到我爹我娘了。”

我听清了老人最后的请求,看着老人期盼的眼神,懂得老人那份近乎卑微的心愿。尽管送临终老人回老家不是我们服务的范畴,但我还是当机立断联系了老人的一个远房亲戚。

当晚10点钟,我将老人安全送到家。一进屋,已陷入昏迷的张大爷突然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自己的老屋,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两行混浊的泪流了下来。

想到一个平凡生命是那么坦然无惧地做好了谢幕的准备,那一晚,我破天荒地在返回的车上睡着了。

托老中心有一位“百岁老人”石奶奶,人长得白净,很有修养。石奶奶常讲,“你看现在的生活多好啊,有地方住,有吃有穿,还有医疗专业人员伺候,我要坚强地活着。”

石奶奶有胆囊炎,疼起来要命。但她非常乐观,常讲一句口头禅:“只要还喘着一口气,就是胜利。”

我被石奶奶感动,常以石奶奶为榜样,开导那些情绪低落、想不开的老人。

这些生活在病痛与孤独中的老人都很了不起,他们活着一天,就是对生命礼赞的一天。

我特别想呼吁,在重视“优生、优育”的同时,一定要关注“优逝”,这是文明社会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我常常跟同事们讲,孝敬呵护这些老人,就是善待我们自己。

我要求所有当班护士,确认老人临床死亡后,一定要轻柔地撤除老人身上的输液管、氧气管、胃管、导尿管等,动作不能粗暴。

“视死如生”,是对老人的尊重,也是现代临终关怀的一种。

每次为老人送终,我都当自己正面对一个熟睡的老人,认真地帮其洗脸梳头,整理五官表情,尽可能地给老人一个舒适姿势,穿衣做到整洁,要给老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魏大爷的后事是我操持的。他没成家,无儿无女,精神障碍,病后认了许多干女儿,每个月的工资都被这些干女儿以各种理由花掉,常常不够付养老费。

了解实情后,我与魏大爷的单位取得联系,接管了老人的财务,将各项支出记录清楚,魏大爷的工资不仅能付清养老费用,还能满足日常开支,再没有什么干女儿上门哄骗老人了。

魏大爷临终前对我说,“主任,我的事情交给你负责,我走了要穿上军装,把我埋在你办公室前面,我要天天看着你。”魏大爷当过兵,青春岁月是他一生中最为风光美好的日子,在他残存的意识里,他渴望一套军装。

我理解老人的心,跑了很多门店才找到那种老式绿军装。

最后,我以女儿身份将魏大爷的骨灰盒安葬于天龙山生态墓地,让老人死后归于青山。

人死为重。我特别想呼吁各界,在重视“优生优育”的同时,一定要关注“优逝”,这是一个文明社会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生命充满酸甜苦辣,生命也渺小而伟大。跃升到一定高度看待生命和死亡,会让人倍加珍惜当下。

通过不断学习,我取得了老年护理专业的高级职称,还获得数十种荣誉,“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医药卫生系统先进个人”“中国好人”等。2021年退休后,我成为好几家学校老年护理专业的特聘讲师,将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反哺社会,也让自己老有所为。

细算下来,40年的临床护理,我伺候过3000多个老人,亲手送走了261个。我是幸运的,以一种特殊方式进入别人的人生,陪伴他们走到终点。

我也步入传统意义上的老年了,有时我不由自主去想这样一个场景,如果261个老人排成队站在那个四合院里,他们都会对我说些什么。

而我想对老人们说:谢谢你们,我这辈子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子女优秀,都是托了你们的福。

(文章中老人均为化名)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李丽珠 整理 丹菲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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