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游在杭州:晋韵龙井,唐风南屏 我们可以从前述那幅《灵峰行记帖》看看米芾与杭州的交集。 崇宁三年(1104)上半年,米芾向朝廷“求职”担任了杭州洞霄宫的主管。今天杭州孔庙碑林中,存有民国初年镌刻的《米芾诗碑》一组三石,其中第三石前六行为他的《求监庙作》,讲的或许是这件事:“窃禄江湖事不撄,微词旧足代深耕。敢为野史摅幽愤,待广由庚颂太平。”很荣幸我能担当那些个没啥大事的地方官,偶尔写点小文章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我现在斗胆想替黎民百姓说点话,更想多为天下太平唱赞歌。重点在最后一句:让我去御前宫观当个管事吧,我一定为官家唱好赞美诗。 洞霄宫位于今临安区和余杭区的交界处,在宋代属于皇家宫观,所属祠禄官都是闲职,平时没啥要紧事,需要祭神祈福时也就唱唱颂歌,待遇却很不错。宋朝优待文臣,卸职去位的宰执大臣常常挂职于此,领份高薪,也不用天天打卡上班。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来说,不屑或不甘于在此碌碌无为。但米芾就是想去那。 不要说米芾没什么政治抱负。他跟蔡襄、苏轼和黄庭坚不同,那几位官场大佬都是通过正经科举敲开仕途大门的。米芾白身一个,靠他母亲是神宗皇帝的奶妈这层关系,才被推恩有了一官半职。蔡襄、苏轼他们可以向朝廷说,我去杭州做个知州(相当于市长)吧。资历浅薄的米芾哪敢要这等大号的乌纱帽?他也从没奢想掺和党争,去体验一把宦海浮沉的刺激,闲来无事,不是写字,就是游山玩水。这年他终于求到了勾管洞霄宫一职,这就有了后来李清照送还米家的当年米芾等人上到杭州灵峰游玩时写下的《灵峰行记帖》。只可惜这大字并没传下来。 履职洞霄宫是米芾第二次在杭做官。他自己说“三十五官杭”,即神宗元丰八年(1085),以“从事”身份首次来杭为官。从事只是个表示官阶(从八品)俸禄的官号,并无实职,说白了就是不干事也照此级别拿薪水,当然也甭指望他能有什么好看的政绩。但米芾字写得好看啊,给杭州留下了墨宝。 还在米芾没来杭州的元丰六年(1083),净慈寺守一禅师(又名不二)某天上龙井拜会辩才大师。辩才是当时著名高僧,与赵抃、苏轼、苏辙、秦观等名人都有方外交。他在平时的礼佛之所方圆庵接待守一,结果,两人就以方圆庵的名称由来为话题,从“天圆地方”的传统宇宙观谈到“智欲圆而行欲方”的处世哲学,谈得十分投缘。事后守一写了篇《杭州龙井山方圆庵记》,记述了这次对话的详情。他想把这稿子刻碑立在龙井寺,刻字名匠陶拯也请好了,但就是找不着合适的人来写字,就搁下了。 这一搁就是两年,终于等到了颇有书名的米芾来杭州。守一揣上稿子寻到这位没啥事干的从事官,请他书丹上石。米芾一见此稿,欢喜莫名,便效仿王献之笔法,将这七百字长篇写得流润圆浑,丰腴曼丽,那一笔一画欹侧宽裕,行中带草,有似云烟飞扬,舒卷自如,又如和风偃草,摇曳生姿,极有晋人风韵。 这僧俗二人从此结为好友。某日,米芾来净慈寺拜谒,守一又拿出一篇自撰文章《证戒光记》,请米芾手书刻碑,立在寺内。净慈寺背后的南屏山上有一幽居洞,在此抚琴吟咏,音响效果极佳。于是米芾施展榜书之功,大书“琴台”二字,在附近摩崖刻石。两字字径有80多厘米,端楷沉稳,浑厚大气。米芾习字转益多师,自称少时先学颜真卿,继学柳公权,又学欧阳询,再学褚遂良,大字又取法于段季展。此次他借南屏山之势,糅合唐楷,使这“琴台”气象直追唐风,也成湖上一大观。 米芾在杭州还写过秦观的《游龙井记》,但和那篇《证戒光记》一样,可惜都已失传。尤其令人遗憾的是,就在这年,他母亲突然去世,他在一夜间“发白齿落,颓然一老翁”。按照当时礼制,他辞官离杭为母守孝去了。此后绍圣二年(1095)八月十八日,他来杭州浙江亭观潮,赋诗一首,被南宋曹之格刻入《宝晋斋法帖》。这字彰显了米芾书风,势如钱江潮起潮落,是写给杭州的难得的又一幅佳作。” 官家爱大米:爱屋及乌,镌珉隽永 绍兴九年(1139)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临安城嘉会门外浙江亭驿站码头(今南星桥一带),正准备乘船前往严州(今建德梅城)履任的观文殿学士孟庾,被官家赵构的一封亲笔御札叫住了:“闻知会稽县向子固有褚遂良所临《兰亭序》,后有米芾题识。卿可取进来,欲一阅之。十四日。”这意思是说,严州府你不用再去了,另有重要任务,你赶紧去绍兴府会稽县,找一位叫向子固的人,设法将他收藏的《兰亭序》带回来。 《兰亭序》原本早已成了唐太宗的随葬品,传世墨迹都是唐人的摹本,且版本很多。这向子固是当年拥立徽宗皇帝登基的向太后的族人,他家藏个善本“禊帖”很正常,赵构自己就收藏了著名的唐人冯承素摹本。但向子固藏本不同凡响,是李世民大臣褚遂良的摹本,也属神品,关键还在于这曾是米芾的藏本,帖后有其题跋,而赵构本人是铁杆“米粉”,对米字崇拜至极,这帖子非弄到手不可。 赵构不是黄庭坚的“粉丝”吗?原本确是,但后来“移情别恋”上了米芾。南宋名臣楼钥说,当年刘豫伪齐的大臣郑亿年重回南宋后有一密奏,说是刘豫正找人模仿黄字,意图伪造赵构的御笔亲札,扰乱南宋军政。赵构惊出一身冷汗,从此弃黄学米。 赵构爱上米字,孟庾不负使命,把向家这幅珍藏妥妥地送到了御案上。赵构喜不自禁:果然是唐人真迹、大米墨宝!他爱“二王”书帖,但更爱米芾。 其时米芾早已作古,但有继承家学的儿子米友仁在世。赵构打听到这小米的仕途一直不温不火,便让他来宫廷内府,鉴定和整理所收藏的米芾字迹。在此基础上,绍兴十一年(1141),赵构下诏国子监,将御府所藏米帖上石刻成《米元章帖》(也称《绍兴米帖》)十卷。这一不小心,赵构就成了辑刻米帖的第一人,而且还是皇家首次为本朝书家镌刻个人书法专集。 米帖刻石完成后,深藏宫禁内府,传拓极少,所以十卷全本至今已不可见,这次“意造大观”特展上,极其难得出现了一卷重回杭州故地的宋拓《绍兴米帖》,让人大饱眼福。 米帖成至宝,小米的仕途也顺风顺水,绍兴十二年(1142)四月,小米官拜将作少监,就在太庙西北侧的吴山脚下上班。后又一路升迁,官至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级别很高,但很清闲,只需应召为官家讲讲书法,搞搞收藏。 对小米的恩宠不仅在加官晋爵上。今庆春路西边红楼以北地块,南宋时曾是岳飞的宅子,绍兴十三年(1143)正月被改建为国子监和太学。其中太学建有“习是”“持志”“养正”等十七座斋舍,赵构叫小米一一题上匾额。后来在清河坊重建秘书省,又让小米为其中的“道山堂”书匾。从书法水平来看,小米肯定不及大米,但赵构爱屋及乌,让小米一人为国家最高学府和重要官署题匾,米芾都不曾有这样的殊荣。 小米过世后,米家故事仍有续篇。岳飞孙子岳珂也是一位超级“米粉”,他以个人之力汇刻了米芾墨迹《英光堂帖》五卷。米芾曾孙米巨㝐(容的古字)以家传法书摹刻上石拓印成《松桂堂帖》,收录东晋谢安、二王书帖之外,米芾长篇名作《净名斋记》也在其中。南宋权倾一时的韩侂胄以家藏名人墨迹摹刻《阅古堂帖》(后改名为《群玉堂帖》)十卷,其中卷八全刊米帖。 米字沉着痛快,不受羁络,看他字,学他字,满是一种自在自如、心情放飞。是以谁能不爱米芾?谁又不想放飞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