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不论戏曲还是其他传统文化,随着时代发展必然有新陈代谢,唤醒的是我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爱。 大门外,是看不见的、想象中的沙漠。 大门内,是一个斜斜的长长坡道,两侧放着一排排椅子。坡道的终点,是可升降的平台,放着几张桌子椅子,是老式饭店用的桌椅。后面白纱幕布,隐约能看出是一个放了家具的房间。台子两侧有楼梯,顺着梯子到二楼,又是一排排位子。 空着的位子很快坐满。大风猎猎吹起,携着沙子,疯狂地拍打着大门,似乎随时要被推开。 空着的台子上,终于来了个人,挥着刀,吟哦着,动作是在宰羊,但吟哦的内容更像是准备杀人…… 气氛瞬间起来,坡道两侧、台上台下坐着的人,原以为是局外人,此时亦成了戏中人。 这就是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演出场景和开端。该剧于2023年3月28日在杭州蝴蝶剧场开演后,上座率并不高。但在此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在网络传播、发酵,引起关注,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赶赴杭州,上座率一路飙升,最终一票难求。在后来的线上直播中,竟吸引了近925万人次观看,其中70%是非传统越剧戏迷的年轻观众,一举成为杭州火出圈的文旅产品。豆瓣评分高达8.4分,评论网友有4“刷”者,更有叹为观止的10“刷”者。 其中最热门的CP“君霄组合”中的陈丽君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戏曲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DNA,一颗小石子投下去之后,DNA就被唤醒了。我希望我是那颗小石子。” 一个中年观众的越剧乡愁 我从小不喜欢越剧。但是生长于嵊州,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常是越剧。及至离乡多年,听闻越剧日少。但被人问起故乡时,总会下意识在地名前加上“越剧的故乡”几字,慢慢的似乎把它刻进自己的骨子里了,成为乡愁。 提及越剧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去邻村看越剧。说看,也不确切,只是一个理由,在戏台下钻进钻出,不过是为了寻觅认识的小伙伴玩一下,或者是跟外婆要钱去买点零食吃,吃完等着她看戏结束走几里山路回家。外婆戏瘾极重,我不明白,目不识丁的她看的是什么。以前农村剧团能演的戏少,翻来覆去的就那几个,她一遍遍地“刷”,怎么就不厌倦! 不厌倦的还有我的邻居,看不到越剧演出的时候,他们就在收音机里听戏,那真的是百听不厌,听完还要讨论流派、唱腔,俨然就是资深票友。而我和当时大多数青少年一样,觉得节奏太慢,形式太老。尽管在20世纪80年代,满打满算,它诞生才70多年。 后来,越剧观众的老龄化趋势越来越明显,它会不会日渐式微?这个担忧,在几年后,我有了更多的直观感受和认识。 在七八年前,我参与嵊州一个房地产项目的策划,经过几轮头脑风暴之后,我们决定将项目定位为越剧主题的文旅项目。随后,顺利拍地、规划、建设、销售、招商,为了能符合主题,在每一个环节都注入了越剧元素。比如,规划建设了梅花剧场;酒店是越剧主题酒店;餐饮则在装修、菜品、就餐环境上全面越剧化;销售时送戏下乡;售楼处长期举办越剧名家和观众互动的活动;定期举行演出。同时,考虑到戏迷老龄化,我们做了多轮方案,设置了多个场所,可以让年轻人体验学习越剧、参与演出、拍摄视频等多种具有网感的形式。 但效果并不如人意。直到今年10月的一天,我观看了越剧《新龙门客栈》。 观众各取所需的新江湖 坐在专为越剧《新龙门客栈》演出而布置的小剧场内,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环境式场景的设计,实在太具颠覆性了,它改变了传统的演员与观众台上台下、泾渭分明的关系,拉近了两者之间的距离。 传统的舞台是平面的,一般通过两三层幕布,形成了需要的空间关系。最后一层背景永远固定,后面是乐队演奏之地,也是演员出场、下场之地,它像一个秘境,与观众隔着千山万水。 相比之下,越剧《新龙门客栈》的舞台除了部分在观众中间,主舞台通过升降装置,开拓了竖向空间,并向观众席延伸,整体构图上则借鉴电影框格,极大地体现了表演和观看的效果。最为奇妙的是,演员改变了一成不变的出场方式后,让观众更具真实感和现场感,加上灯光、声音、震动效果,强化了心理作用。 演出过程,演员多次与观众互动,帮千户认人、去客栈外送情报、吃老板娘金镶玉的喜糖……接到喜糖的刹那,我感觉回到了孩提时代,有在戏台下买到心仪零食的喜悦,也有坐在宴席上看着新人举办仪式的真切感。 很快,我进入了剧情。不得不说,越剧《新龙门客栈》的艺术总监、三度梅花奖得主茅威涛慧眼如炬,选择了这样一个合适改编的大IP,在原剧的基础上,加入了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核心戏剧元素、越剧文化的精髓,并深研现代年轻人的审美和情感需求,营造了一个观众能各取所需的新江湖、新武侠、新的情感关系。 当然,前面所有的条件尽管是必需的,但并非是决定性的,最关键的要素是人。那位10“刷”的观众选了不同位置或角度,几乎是无死角地完成了观赏,通过对每对“CP”演员的表演分析,可以看出她们各擅胜场。正是她们无与伦比的表演力,使每个人物都立住了。返场的一个无意动作——陈丽君饰演的亦正亦邪太监贾廷,单手抱起了李云霄饰演的风情万种的客栈老板金镶玉转圈,经过各大视频平台的传播,成为被死磕的“CP”。 看完整场演出,内心震撼、激动、喜悦,各种情绪蔓延,还没走出剧场,我就在朋友圈里写下:致敬先行者,愿成为同行者。尽管我没有资格和能力同行。 回想着刁不遇的吟哦调走在回家的路上,当情绪从亢奋渐渐回复到冷静,我猛然发现,越剧《新龙门客栈》无疑是成功了,但它还是越剧吗?还是我们想象中的越剧吗? 血脉中的戏曲DNA 弦歌不绝 我在想一个问题,我的外婆,或者说那些奶奶级的资深越剧观众,他们会喜欢越剧《新龙门客栈》吗?尽管他们不再是主流观众,但曾几何时,是这个庞大的观众群体,陪伴、支撑着越剧前行。 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但残酷的现实是,越剧,还有其他传统艺术形式,必须改变,否则极有可能随着老一代粉丝离世逐渐凋零,甚至沦落为需要保护,只被少数人传承的“没落贵族”。 回头再看越剧《新龙门客栈》的非典型性出圈的案例,它的成功,除了上述所言的剧本、剧种本身具有符合年轻人审美方向的改编可能,也离不开传播学上的成功。比如抖音、小红书等平台裂变式的传播,以及所形成的话题性带来的冲击,最终形成巨大的流量。标志性判断依据即为直播时925万人次的观看量,这是泼天的流量啊。这样的流量,没有一次传统越剧舞台演出、节会、综艺、比赛达到过。 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近年来出圈的其他各种形式或场所,比如汉服、大唐不夜城、博物馆、故宫文创等,无一不是形式的改变形成强大的传播效应,线上出圈反哺线下流量的“双向奔赴”。 当我们谈论越剧《新龙门客栈》时,可以认为它还是越剧,但必须承认它是一种全新的越剧。唐诗宋词元曲,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而自戏曲诞生以来,百戏、杂剧、南戏等一路走来,及至京剧、越剧等集大成发展,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层面,可以看出,都是随着时代发展,出现新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新陈代谢,旧的淘汰,新的出现,新的被更新的代替。 埃及女演员萨米哈·阿尤布在今年世界戏剧日的致辞中表示:“戏剧在其最初本质上是基于人性真实本质的纯粹的人类行为,即生命本身。”生命不息,血脉中的戏曲DNA弦歌不绝,唤起它的必然是全新表现形式,被唤醒的还有无关年龄段的每个人心中的年轻人,唤醒的是对艺术审美的需求,是对人文精神的关怀,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热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