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鸣寺是东街上的灵魂。但在我幼时，潮鸣寺已经拆掉，寺后的回龙庙改造成了大众茶室，光线十分阴暗，很多老人像一群鸟似的终日蹲守在那里。

东街，也不叫东街了，改叫建国北路。这条东街是从原先的艮山门大街传承而来，相对于西街（今武林路）而言，一般杭州人都叫它“东街上”。民国时期，它的正规称呼是“东街路”。

为什么又是街又是路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1928年实行规范地名，为了便于识别方向，统一将南北向的称为路，东西向的称为街。而东街系南北走向，所以，就在后面又加了一个“路”字。这样的路街区分，在当时倒也是杭州的一个特色。

潮鸣寺的故事

跟南宋历史紧密相关

东街上一头连着庆春门，一边连着艮山门，笔直的一条马路，两边都是法国梧桐树。马路是标准的两车道，旧时已经算很登样了，反正汽车也不多，只有一辆8路公交车逶迤从梅花碑开来贯穿其间。我小时候，东街上已经失去了它的繁华，但在从前，它确乎是风光过好一阵子的。

要说东街上的风光，还得从潮鸣寺说起。

潮鸣寺的故事是跟南宋历史紧密相关的，宋高宗赵构到杭州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借宿在这个小寺院里的。

赵构是建炎三年（1129）二月十三日第一次踏上杭州的土地的。老杭州人说赵构是吴越王转世投胎，与杭州有缘，这当然是迷信了，但宋人的笔记也煞有其事地记载了这样的说法。据说，高宗一踏上杭州的土地，听说县名叫“仁和”，就非常高兴，以为得了吉兆。原来，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后，就是从仁和门进入汴京，夺取后周江山的。岂不是冥冥中的天意？这样的想法总算让他离乱的心安定了几分。

但他到达时天色已晚，此前先行到杭州的元祐太后派了御营统制官刘汉臣带领禁军前来迎接。眼看着前往凤凰山夜行不便，出于安全考虑，赵构一行就在东青门（即今庆春门）外的归德院临时歇息一晚。这个归德院是五代时吴越国所建，寺院不大，僧人也只有几十个。在归德院的一间小厢房里铺上一张白木床，一条黄罗被褥，赵构就这样度过了他在杭州的第一晚。

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赵构在梦里听到一种声音，先是像一阵凌厉呼啸的箭风，排空而来；接下去，转为极其细微的一丝低沉轰鸣；继而，似乎有无数的军马正在叩击着大地，咆哮呼叱声由远而近，沉闷、急骤而有力，震耳欲聋。赵构惊起，以为是金人追来了，而其实，他听到的是城外钱塘江潮的奔涌之声。

如今人们看到这里会觉得不可思议，钱塘江与潮鸣地区离得很远，怎么可能在归德院听到潮声呢？但在南宋时，钱塘江离城很近，就在现在的庆春路、庆春立交桥东北一带。近900年来，潮水不断地把江中的泥沙卷推上来，岸堤不断向外、向东延伸拓展，离江就越来越远了。所以，在当时的归德院，夜里是能听到江潮拍岸之声的。

“朕夜闻潮声如雷，应该叫潮鸣寺！”赵构就这样定下了潮鸣寺的名字，同时还提升了寺院的规格。按照旧制，寺需要固定的僧人百人以上，人数少、规模小的只能称庙或院。现在官家御口亲赐“潮鸣寺”，那地位就有保证了。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潮鸣寺后面的一座小庙，叫回龙庙，也都并入了潮鸣寺里。

赵构那天一定兴致很好，看到旁边垂手侍立的刘汉臣，想起他彻夜在自己门外侍卫，忠心可嘉，便主动提出要赐一幅字给他。

野寺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官家写的是苏轼的《书李世南所画秋景》诗，但不知是记错了还是故意改动，他把首句里的“野水”写成了“野寺”。他这一字之改后来就成了一个谜：这到底算苏轼的诗呢还是赵构的诗呢？清代的杭州籍大学者厉鹗认为皇帝赐诗不可能改苏轼的原诗，可能是后来潮鸣寺里的僧人为了给自己的寺院增光而擅自改动的，他为此写了专门的文章收录在《东城杂记》里。不过，厉鹗的说法也太过武断，皇帝为什么就不能改苏轼的原诗？寺僧又怎会吃了豹子胆敢去篡改皇帝题诗？

与赐名“潮鸣寺”一样，高宗驻陛与题诗的影响也是深远的，横穿潮鸣寺前的一条南北向小路得了一个“驻陛弄”的地名（不知后来怎么讹传成了“朱碧弄”）；潮鸣寺附近的石板巷一带后来就被叫作了“江南黄叶村”；而“回龙庙”，“回”的当然也是宋高宗这条“真龙”了。

人民电影院：我的电影记忆

南宋定都杭州后，城里的人口暴增，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于是诸行百肆纷纷涌现，东街上最南端的菜市桥就是当时最大的蔬菜贸易市场。杭州东郊“弥望皆菜圃”，东青门外的菜农将收割的蔬菜挑担到这里来卖，城里诸菜铺及小贩们也都到这里贸易，就形成了一个菜市。

菜市桥，无论从河运历史到诗韵文化都堪称东河第一桥。桥是千年古桥，宋都有记载，原在东青门外，系南宋城河渡桥，也是人们从城东到市中心去的必经之途。东河连接上塘河，硖石、德清、震泽等地的船只，都要经东河到达杭州市区，菜市桥就成了东河最大的码头。嘉兴、湖州一带的农户多划着小船，将米麦、鱼虾、桑麻、蔬菜、瓜果之类的带来菜市桥兜售。再加上东青门外的本地菜园子，这里便成了行在临安重要的菜市场。

因为庆春门外的东城一带是京师重要的农业生产基地，昔日城内肥行“倾脚头”收集的粪便也多由此门运出，以供应城外菜农，所以就有了“庆春门外粪担儿”的说法。

我小的时候，庆春门铁路外面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菜市桥下也还有农民挑着菜担子来卖菜。沿着桥堍下去，有一家饮食店，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卖的馄饨和淇淋果露味道独绝。菜市桥往北二三百米有一家人民电影院，到人民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再去菜市桥下吃一客淇淋果露就是儿时最好的享受了。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人民电影院是最气派的建筑了。电影院门前有很宽敞的场地，类似一个小广场。广场的两侧各有一长排水泥砌筑的玻璃橱窗，张贴着各种电影海报和电影介绍。那时候的电影介绍是选取几张剧照配以文字做成连环画式的，我们就根据这个电影介绍来决定看哪本电影。玻璃橱窗的水泥平台下总是停满了自行车，有专门的看车员，两分钱一辆车，等到电影散场，门口的自行车也就一哄而散，直到下一场开映前，自行车又越聚越多，颇有些南宋瓦子的味道（所谓瓦子就是“来时瓦合，去时瓦散”之意）。

从小广场进入电影院需要上十来级台阶，上了台阶又是一个花岗岩的大平台，平台上有八根大石柱撑起了整个门厅，上面是一排绿色的琉璃瓦。电影院的正门是由几扇雕花镂空的大门组成的。正门的两侧分别是两个售票窗口。当年，我觉得售票窗口高高在上，每次都需要踮起脚尖，头仰得老高才可以买到票。那时的电影票价从一角几分到几角的都有，黑白电影、彩色电影，宽银幕电影，国产电影、进口电影，价格都是不一样的。售票处因为设在平台长廊里，免去了排队时的日晒雨淋之苦，但那时候买电影票可不能随到随买，在窗口买票一般都要提早两三天。当时的报纸中缝上就是登电影信息，供大家做买票指南。

花岗岩平台上除了等候进场的观众外，就是一些黄牛票贩子了。紧俏的电影，像《红楼梦》《追捕》，或者是《叶塞尼娅》，买不到票，就只能等退票或者买黄牛票了，一般1毛5的票，加到2毛5也就可以买到了，当然，你也可以加粮票，加烟票都可以的，黄牛们也是生意活络做。

穿过有人检票的大门，门厅中央有个小卖部，卖些汽水、瓜子花生等零食。小卖部的对面是一间休息室，不过，休息室里却没有凳子，大家只好立着休息——反正电影开场后都得坐个把钟头，先站立一会儿也是好事。

从售票处、小卖部、休息室所在的门厅进入电影放映室还要经过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居然还有一个圆圆的喷水池。大多数的时候，喷水池并不喷水，水池里照例漂着几片荷叶和水草，也养了几条金鱼。天井的边沿有一圈石头围栏，伢儿们最喜欢趴在那里看鱼戏，大人则坐在上面看散场的人出来，然后就催伢儿一起进场了。

那些年，时髦的青年找对象，总是以电影院为首选的约会场地，人民电影院在潮鸣一带的地位，赛过现在的银泰。今天的人们会说：“银泰门口碰面噢！”当年的人们约会就说：“我们到人民电影院门口碰头！”它真可以说是潮鸣地区的一座地标性建筑了。

可惜，这家人民电影院后来在一场火灾中毁了。之后，它被改造成了招待所，因为旁边还有一家公共浴室，两家打通了做起旅馆业务，但终究没有维持下去。再后来，“人民电影院”也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了。

凤凰亭带有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

庆春门和艮山门一南一北，由东街上一肩挑着，算是潮鸣的左膀右臂。

艮山门又称坝子门，因为有一座坝子桥，桥上有一座凤凰亭。比较奇特的是，这座亭子居然修成了缫丝车的样子，据说是因为艮山门城东一带以机纺业为主，《东城小志》上就说：“相传东城业机，亭形类丝车”，所以，这亭子也就带有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了。

杭州素有“丝绸之府”的美誉，自古就有“日出万绸，衣被天下”的说法。到了南宋定都后，丝织业更有“杭州所出，为天下冠”之称。其时，官营织机集中在红门局（织造局所在地）周围，而大量的民间织机则主要分布在城东艮山门东街上一带，史料记载：“杭东城，机杼之声，比户相闻，漏夜不绝”，所以就有了“坝子门外丝篮儿”的说法。

东园以及更东面的郊野，除了种菜的农田，还有大量的桑园，养蚕为生的农户颇多，以土法缫丝的小作坊就在明清年间陆续出现，之后你仿我效，遂成一大产业。而东园又有大大小小的众多尼庵，庵中的尼姑多为大家闺秀和失意女子，在此寻求精神解脱，平时她们也以丝织度日。就这样，东街上俨然成了杭州私营丝织业最早发展、规模最大的生产基地。

丝绸业的发达还催生了东街上的另外一个产业：茶馆。据《民国杭州府志》记载，当时杭州有555家茶店，而东街上一条街上的茶店就有270家，将近占了一半。从东园巷口到黄肉巷（今游泳巷）口，就有龙凤居、奇园、春发、长乐春、五兴等五家茶馆。这一带多的是机坊织户和丝绸掮客，这些人谈生意或了解蚕丝行情都喜欢在茶馆里进行，东街上的大茶壶也就名噪一时。

我小的时候，私营机坊主已经合并成红峰丝织厂、幸福丝织厂等一些国营绸厂，东街上的茶店以及紫铜大茶壶、老虎灶也都匿迹了。只是在人民电影院后面还设有一个开水供应站，用的还是炮仗炉子。这种炉子形如炮仗，也易爆易炸，属于压力锅炉，须得专人持证上岗。那个开水供应站凌晨4点钟就开始生火营业了，保留了东街上茶馆的记忆。

太平桥曾经是南宋海神坛的所在

要说东街上的繁荣，当然不止这南北两头，整条街上可以说到的地方还有好几处：

从人民电影院往北就到了太平桥。太平桥的历史也很悠久，传说是唐初名将尉迟恭造了仙林寺后再造的太平桥。但查阅历史，寺与桥都不建于初唐。桥究竟建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在南宋的史册中却已有记载。如果说菜市桥关系着民生，那么太平桥就几乎关系着国计了：这里曾经是南宋海神坛的所在。

海神坛建于南宋理宗年间。宋理宗以为：南宋定都杭州，地处东海之滨，要巩固江山，必须得到海神的庇佑。临安府虽不濒临大海，但有钱塘江通海呀。由于陆路被金、夏等敌对国家封锁，南宋只好大力发展海运贸易，走出一条不同于传统农耕文明的海上之路以图自强。到了宋理宗的时候，海外贸易已经占到南宋经济的三分之一强。无数艘大型海船上装备着当时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在绵长的海路上往返穿梭，给东西方带来了财富和文明，不仅创造了一个王朝的经济、文化奇迹，也造就了“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夜市未央，早市已荣”的民间繁荣。祭海神，从国家层面来说也是适应形势的。

太平桥至今尚存，已经改为一座江南特色的廊桥，可以遮风挡雨，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曾经是南宋海神坛的所在了。事实上，我小的时候太平桥就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拱桥了。

太平桥再北就是所巷。所巷在元朝是盐仓检校所的驻地，所巷的得名也正是因为了这个“检校所”。

检校所的全称应该是“两浙盐运司附设盐业检校所”。在这里办理浙江全境（含江苏一部）食盐的检验与批发销售的管理业务，其官员称巡盐御史。当时的盐商船由艮山门入，在太平桥候掣合格后才能放行，泊德胜、猪圈二坝。所巷南旧有秤砣弄、秤杆巷，就是分别放置秤砣、秤杆的，所有的秤砣、秤杆都有编号，凭官方对牌砣杆合一，才由验所官吏按盐的成色、产地、湿度、斤两等掣盐抽税。完税后的盐才能合法进入市场流通。所巷秤杆弄的对面还有一条盐卤缸巷，就是存放盐的仓库。

但此功能估计到明代也就宣告结束了，因为清代的《光绪杭州府志》和《仁和县志》等均未提到所巷这个地方有“两浙盐运司附设盐业检校所”或“两浙盐业批验所”，可以推断两浙盐业批验所已经不在所巷或者已被撤销，但是“所巷”这个地名却保留了下来，尽管现在的人也很少知道它的来历了。

从所巷往北就是骆驼桥了。印象中的骆驼桥就一直是这样一座又低又小的桥，它只是汇聚了沟渠流水，不能通舟楫，矮小到甚至你会忽略了它作为桥的存在。然而从城里去往艮山门，这里却是必经之地。

杭州作为一座江南城市，哪里来的骆驼？又怎么会以“骆驼桥”命名？厉鹗《东城杂记》收录了恽寿平《与毛稚黄》一文，上面有这样的记载：“从东园缘柳塘行三四里，逢桥五六，过城北茅子鸿新居。时刍牧駏、马、骆，蹀躞奔驿，吹角之声相闻，暝矣。”

可见，在恽寿平生活的17世纪，这一带还有骆驼“蹀躞奔驿”。东城作为丝绸集散地，各种交通工具必备，也不足为奇。

潮鸣地区多水荡，旧时有“东园七十二荡”之说。我读小学的时候，游泳巷小学正对门就是一个河荡。1976年天大寒，西湖结冰，我们门前的水荡也冰封起来，小学生们课间都跑去玩溜冰，把校长和老师紧张得要死。

那个时候年纪小，不知深浅，惹得师长担心，但这份冰上的记忆却总历历在目，梦中犹记：我是潮鸣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