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娥是我的二姑妈,86岁那年的六月去世,是日有暴雨,雨打大地哗啦啦地响。 二姑妈82岁跌了一跤,股骨粉碎性骨折,原本宽阔的身躯消瘦下来,笔挺的腰板近乎弯成了一只熟虾。每次去看她,她干瘦的手总是拉住我说:“嫩苟(我的小名),你姑姑没用了……”说罢,眼眶里有泪珠打滚。 二姑妈嫁在威坪七都一个叫唐家的村坊里。从我家六都出发,到她家里去嬉,走十几里石板路,爬一条“河村岭”,爬过了岭,还要再走上三、四里。 唐家是个好地方,有山地有水田,粮食收得多,吃饭问题不甚愁。相反,我们村少田缺地,特别是到了一年三月荒的时候——“三月荒,网菜汤”,一日三餐,碗里的汤水能照得见人影来。“网菜”是莴苣菜叶,把菜叶晒干了贮藏起来,到三月青黄不接时,拿出来和苞芦粉煮一煮充饥。 我家到三月荒时,比别人家多一种吃食——蒸番薯片。这番薯片是到二姑妈家里拿来的。每年冬天,北风凛冽,二姑妈会切好些番薯片,晒干,然后寄口信到我家。我会拿两只大饭袋,翻山越岭到七都去,挑来两饭袋吃光了,再去挑。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全部是在二姑妈番薯片的滋养下,熬过凛冬。 二姑妈自己也有六个孩子,姑父在外教书,二姑妈一人在生产队田地里辛苦劳作,挣工分换粮食养娃,可却从未提过辛苦。 有年,父亲事业上遇到了大挫折,离开家了好一阵。二姑父听到我父亲即将回家的消息,急忙找到正在山地里锄苞芦草的二姑妈。二姑妈听后即刻丢下锄头,一身汗和泥,急匆匆地爬过河村岭,赶到我家里来看望她弟弟——我的父亲,比我父亲还早一步到家。二姑妈在我家里焦急地等待着,太阳西坠,天慢慢黑下来了,二姑妈对我母亲说:“我今天先回去,明天生产队里还要锄番薯地,午后(傍晚)收工我再过来。” 二姑妈在我家胡乱地喝了几口苞芦汤,摸黑赶路。路上,刚好遇上了蔫头耷脑的父亲。二姑妈一把拉住父亲,黑暗里哭起来。哭罢,二姑妈开导我父亲,宽慰他要往前看。姐弟俩在黑暗而空旷的天空下,站了两个多钟头。 临分别时,父亲说:“姐,你当心点,天黑,路远,还要爬岭。” 二姑妈抬脚,刚走了几步,恍惚里听到我父亲嘟囔:“我是没侬(人)做得了。” “没侬做得”这句话,在我老家的意思是:不想做人,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二姑妈孤自一人走在漆黑的路上,走到河村,爬上河村岭,山岭爬到一半,她心里一激灵,担心父亲想不开,又连滚带爬,摸着黑,急忙忙赶回我家。 泪眼对泪眼,一个宽慰,一个倾听,煤油灯暗淡摇曳的光贴合着姐弟俩。 柴棚屋里的公鸡已啼过三遍,天马上就要亮了。 天一亮,二姑妈还要锄番薯地,还要挣工分,还要养她六个子女。“扑通”一声,二姑妈朝我父亲一跪:“弟弟,你要听我的话,千万千万不要做错事,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做错事,我活着也没啥意思,我们几个姐妹活着也没啥意思啊。” 二姑妈提醒父亲不要做错事,是指不要寻短见,不要自杀。 父亲抽泣着,拉起二姑妈,频频点头答应。 二姑妈抽身赶路,一脚刚迈出大门,旋又转身嘱咐:“弟弟,三餐要吃饱,明天收工我再过来。” 二姑妈摸黑连续跑了三个晚上。傍晚收工,翻河村岭到我家,鸡叫三遍,又匆匆忙忙爬河村岭,赶回七都唐家。 第三个晚上,鸣叫三遍后,二姑妈动身回家,我父亲起身送她,姐弟俩一边走一边谈,一直走到几天前姐弟夜里相遇的妙石村村头。父亲说:“姐,我害你吃苦了,你放心吧,我要牙齿咬住做人!” 二姑妈说:“弟弟,空一点我就过来,你要咬住牙齿做人!” 姑妈金娥,在这一年里爬了无数次的河村岭,都是傍晚收工赶到我家,次日天亮前又摸黑赶回去劳动。她还是担心我父亲会一时脆弱。这样不做声响的叮咛,时常萦绕的暖言热语,终于让我父亲振作起来。父亲安心吃饭睡觉,平静地劳动生活,稳稳妥妥地把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培养成人。若没有姑妈金娥当年的执着与守护,我们的家庭将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又会是怎样的人生?短文到此,有泪盈眶,又想念金娥姑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