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深秋,我刚进报社当记者,头儿交给我一个任务,“三联书店”杭州分店有个活动,请了不少外地作家。听到有王安忆的名字,我很兴奋。采访那天,天灰蒙蒙的,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南山路某画廊。门口摆着花篮,门内宾客云集,“丁聪画展”开幕式正举办,我在看画展的人里,发现王安忆,她颀长的身材,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透着书卷气。在王安忆身边,还有位老先生,很面善,褐色棉外套,敞着,里面穿一件黑色圆领粗毛线衣。我当时年轻,虽是个记者,但性格内向,心里揣着任务,只好硬着头皮说明来意,王安忆欣然同意,老先生笑着点点头,走开了。 采访进展顺利。我看到联谊报记者金毅背着相机,便请他给王安忆拍个照,报纸上用。采访结束后,我们簇拥着王安忆走到天井,看到刚才那位老先生也在,他在天井抽烟,天顶乍泻的光线照在他的棉外套上,跟他指尖袅袅上升的香烟融为一体。听到有人叫他“汪老头”“老汪头”,我才知他就是著名作家汪曾祺。 王安忆站在一丛天竺葵前,绿莹莹的背景,很有画面感。一旁的汪老闲不住,像个资深导演,一会儿让王安忆脸朝左,别背着光。一会儿让王安忆脸朝右,角度更好。一会儿劝她把风衣下摆拉拉齐整,王安忆呢,悉听摆布,一一答允,对着镜头靥然一笑,快门“咔嚓”,大功告成。 接着,我们去了六公园的“三联书店”杭州分店。走过树影婆娑的小径,出现一座西式小洋楼,三十年前的三联书店,曾是杭州的文化地标。书店里,许多读者早已恭候。汪老和王安忆在现场签售,汪老签的是一本散文集《蒲桥集》,王安忆签的是《小鲍庄》《神圣祭坛》两部小说集。那时,汪老正大红大紫,自选集《受戒》正风靡,围着他的人不少。 我在书店待了一会,走到外边透气,天仍阴着,太阳不知去了哪里,不远处的湖面,深秋凌波的杨柳透着一种萧瑟。不知何时,汪老出来抽烟,站在一棵歪脖子樟树下,我陪汪老聊了会儿。我问汪老来过杭州么,他说年轻时来过。我告诉汪老我写诗,刚出了本诗集。汪老手指头夹着烟,笑眯眯地说,原来是个诗人。我说,当记者了,没时间写。汪老说,不着急。 我记得汪老对我吐槽,某出版社毫无审美意识,把他自选集的封面,弄得又黄又紫,“奇丑”。汪老打趣:“我们老家有句俗语,‘黄配紫,臭狗屎’,把我弄成臭狗屎了。”汪老接着打哈哈,“不过,这跟人走俏了一样,人人说他又红又紫,一不小心也成 ‘臭狗屎’了。” 我返回书店,买了一本《蒲桥集》,请汪老签名,他从口袋摸出一支黑壳钢笔,打开书,凝神思忖起来。当我接过签好字的书,看到扉页上,汪老用天蓝色墨水留下几个竖写字: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文丽女史 汪曾祺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汪老告诉我,这是杜甫《春日忆李白》中的诗句,还念了一遍,念到“江东日暮云”时,还抬手指了指我们面前那片灰蒙蒙的天。行文至此,我犹记当时场景:江南深秋的午后,林木散淡,山水恍惚,湖面暮霭沉沉,仿佛含着一种淡淡的愁。 之前我与友人通信,被称“女士”,尚可理解。这回成了“女史”,也是平生第一次。我便向汪老打听“女史”之意。汪老说,“女史”是个好词,是旧时对知识女性的美称呀。我一听才放了心。汪老脸上的皱纹也像湖水一般漾开,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刚刚分了糖果给小朋友。 2020年,浙江美术馆为纪念汪曾祺先生一百周年诞辰,策划推出了“岭上多白云——纪念汪曾祺诞辰百年书画展”。秋分这天,我特意赶来美术馆,流连在这绘画、诗词和书法间,如见汪老音容。这颗有趣的老灵魂,笔下的花鸟虫鱼,花卉蔬果,似秋日桂子,馨香灼然。即便苦难亦春风化雨,作为滋养人心的甘霖,源源地给“人间送小温”。画展后,我亦仿作五律一首: 公也才无敌,萧然亦不群。冬心门下客,白石府中君。花鸟鱼虫动,诗书草木氲。高山流水曲,化作岭头云。 我猜想汪老定然是喜欢云的,他就像一朵祥云,恬淡高洁,闲庭信步。步步莲花,照拂人间。云无所住,而又无处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