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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缘
2023-01-09 11:52:13杭州网

高醒华老师

浙派古琴大师徐元白(1893年-1957年)

我出生于1928年,今年96岁,应该算长寿了。

我一辈子热爱古琴,因为它是一门高雅的艺术。

古琴有三美:一曰形美,古琴的外观高雅俊丽;二曰音美,古琴的发音庄重悦耳,散音富丽堂皇,泛音晶莹透亮,按音走手音缠绵动人;三曰神美,古琴通过演奏所塑造的音乐形象,所表达的美妙意境,韵味深长,让人陶醉。

我热爱古琴,还因为,古琴是我的恩人。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我的古琴与琴谱统统在一个早上化为灰烬。我白天被批斗,晚上就跑到古琴的世界里去。我的琴是我的老师元白先生给我斫的,已经在“破四旧”时被砸掉了,但我可以凭借大脑回忆啊。

那时候我双手无琴可弹,就不停地背曲子,空手模拟弹琴。我用温州方言吟唱的琴歌《瓯乡童趣》,就是那时候酝酿的。我不孤独,不寂寞,是古琴给了我精神上的自由驰骋。

我热爱古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日常弹琴时,总感到时间过得飞快。有时边弹琴、边烧菜,菜烧焦了,才知道时间久了,而我的感觉只是一刹那。

人创造了琴,反过来,人也应该感恩琴。

元白先生当下便收了我这个弟子,他说,“学琴并不难,你来学更不难”

我学琴是比较顺利的。

年轻时,我认识了一位书法家叫郑德涵。他知道我二胡拉得不错,就对我说:“你这么喜爱中国音乐,应该学学古琴。”

古琴,我在《中国音乐史纲》里看到过图片,但没见过实物。便问哪里有地方学。他说有个叫徐元白的台州人,是古琴音乐大家,也是他父亲的知交,他可以带我去学。

1953年11月深秋,在郑德涵的引荐下,我来到清波门勾山里10号,一幢小小的两层楼前。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出来迎接。见到我穿着军装,他笑着问:“哪里来的解放军啊?”郑德涵说:“这是我的朋友,名叫高醒华,拉得一手好二胡,特来拜你为师、学古琴。”

郑德涵转身对我说:“这就是老琴家徐元白先生。”

元白先生拉我进屋。我们穿过两边种着花草的露天径道,进了客堂,只见两壁上满挂着古琴。上了小楼梯,便到了元白先生的卧室兼琴房,房间狭窄,但很雅致。

落座后,我自我介绍,我是部队的文艺干事,从小喜欢音乐。元白先生听了很开心,当下便收了我这个弟子。他说:“学琴并不难,你来学更不难。”这时,师母黄雪辉将饭菜捧了上来,说省得我们下去上来,可以节约一点时间让我们多谈谈。

饭后,德涵道了谢,先自回去了,我留下学琴。元白先生没有专门教我勾、抹、挑、剔等基本指法,也没有弹练习曲,而是直接教我入门,学弹琴歌《凤求凰》。

他边弹边唱,浓重而苍劲的台州口音,唱起来别有风味,很动听。

一会儿,元白先生到后间去午休,我便自学了几遍。待他出来,才一个上午,我竟能弹会唱了。从他的笑容和眼神中,我明显感到了惊讶,哪有学得这么快的学生啊!

那天,元白先生让我带一张琴回去自学,晚上我弹到半夜才睡。

元白先生见解放军战士也爱听古琴,一时兴起,当场演奏了《潇湘水云》,我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我跟元白先生学琴近四年,掌握了基本的知识和技能,会弹十余首古琴曲。在此期间,我有时去得勤,有时去得少。在杭州时,我天天去。后来调到富阳新登工作,基本上一个月去一次,甚至几个月才去一次。

学琴期间,我遇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有一天,元白先生送一位学生回去。这位学生个子矮矮的,比我大几岁,背着行李从元白先生家里出来。我好奇地上去问,原来那人是衢州酱园的职工,名叫罗余生。

罗余生事先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征得同意,自行带着铺盖卷儿,冒昧地敲开了元白先生的家门。元白先生看到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很吃惊。那人说是慕名来学琴的。元白先生一听是来学琴的啊,像见到亲人一样,热情招呼他进家门,把他安置在八仙桌下打地铺。

罗余生在徐家白吃白住白学了半个月,元白先生没有收他一分钱,临走时还送他到门口,嘱咐他好好学琴。

我开玩笑地说:“你这样做不是亏本了吗?”元白先生笑笑:“亏本就亏本,只要把琴艺卖出去,亏本生意也做!”

还有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就是听元白先生的唱片。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当时最先进的上海百代公司,灌制了一些元白先生演奏古琴的唱片,有《普庵咒》《平沙落雁》《渔樵问答》《秋江夜泊》《鸥鹭忘机》《阳关三叠》等。

元白先生说,他从半角山房迁到勾山里后,很多东西丢失了,留声机没有了,电唱机也没有,这些唱片里的曲子就再也没有听过了。我急于想听唱片,便说,晚上我把电唱机背来。

我连忙去找老同学樊承绪。他在部队文工团任分队长。听说是听徐元白的唱片,樊承绪马上约了几位爱好音乐的战士,一起把电唱机等器具背到徐宅。

元白先生见我说到做到,十分开心。大家七手八脚安好机器,急切地要听唱片了。曲子一个个听过去,我们都听入迷了。

元白先生见解放军战士也爱听古琴,一时兴起,当场演奏了《潇湘水云》,我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大气也不敢出。

那天,真可谓是一场唱片演奏会。不知不觉到晚上十点了,我们才起身告辞。

元白先生不仅是浙派古琴的艺术大师,早年还曾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北伐战争

师从元白先生时,有一次非常值得怀念的家宴。

1957年正月初五,元白先生在家里请客,夫人黄雪辉女士亲自下厨烧菜。那天招待的客人,有文史学家徐映璞,画家孙慕唐,国学家张味真。虽然专业不同,但他们和元白先生一样,都是浙派古琴的琴家。年轻客人只有我和师弟张亮。

哎,可怜的元白先生,自己生病,已经不能吃东西了,还召集朋友吃饭。几个月后,元白先生便因尿毒症去世了,可惜啊!他去世时,我的师弟在场,我没能到场,很遗憾。

在我师从元白先生的整个过程中,没遇到什么挫折。但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他们砸掉了我的古琴,说我的老师是“反革命”,我很不理解。元白先生,不仅是浙派古琴的艺术大师,早年还曾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北伐战争。

终于,春风又吹绿了大地,新的古琴来到了我的身边。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因多年荒疏,手指已经不那么听使唤了。我只能老老实实地从头学起,慢慢地恢复一首首曲子。

在我会弹的琴曲中,我最喜欢《渔樵问答》。《渔樵问答》是十大古琴曲之一,描写了青山绿水中,渔夫与樵夫的对话,神情洒脱,曲意深长。每次弹奏这首曲子,“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总能让我感到心胸坦荡。

战时的生活非常艰苦,但精神生活十分丰富。音乐教师教我们学唱《红缨枪》《到敌人后方去》等抗日歌曲

很多人惊讶于我半天就能学成《凤求凰》的曲子。其实那是因为我从小喜欢音乐,有一定的音乐基础。

我的父亲高觉敷,曾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那时,商务印书馆既印书、卖书,也卖乐器。一天,我父亲买了一架风琴回家。风琴在小孩眼里,是乐器,也是玩具,我就开始弹奏风琴了。

正值抗战,我刚刚学会几首抗战歌曲,也刚刚学会弹风琴,就用风琴弹奏歌曲,与家人和邻居们一起高唱:《救国军歌》《松花江上》《救亡进行曲》和《大刀进行曲》。小学五年级时,我与同学们在晚会上演唱了小歌剧《送郎去当兵》,歌词唱道:“哥哥你去当兵,放枪要放得准,一枪要打一个,不要放走东洋兵。”

初中时,我逃难到浙南的永嘉山区,进了教育家金嵘轩先生创办的济时中学。战时的生活非常艰苦,我们的校舍就在一座古寺里,但精神生活十分丰富。音乐教师郑子静教我们学唱《红缨枪》《到敌人后方去》《我们在太行山上》等抗日歌曲。

教导主任王亦文老先生,在晚操时总是亲自指挥我们齐声高唱:“努力,努力,中华的儿女,加紧努力!”

同学中有许多人会吹笛子,拉二胡,还有的会唱昆曲。每当晚自修前,校园里丝竹悠扬,歌声飘荡,周末还有定期的文艺演出。我正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二胡。

一个月明星稀的周末晚上,秋风习习,倍添乡愁。我忽然听到一阵仙乐般的声音飘来,寻声来到房门口,不知不觉听醉了。

突然房门打开,主人问我是谁,来干啥。我才恍如梦中醒来,胆怯地说:“我是一年级学生,因这动人的音乐而来。”主人马上转了语调,热情地说:“那请到房里坐吧。你既觉得好听,我就再为你拉一首。”

他是学校的物理老师,姓陈。见我喜欢二胡,陈老师又问:“你想学吗?我愿意教你。我这儿还有一把二胡,让你拉。”

从那以后,我在课余时间常到陈老师房中,听他拉二胡,跟他学。不多日子,我竟能跟着拉《孟姜女小调》了。

这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与二胡形影不离。

文化教员,就是背枪的文化战士,我常背着二胡行军战斗

抗战胜利时,我正在永嘉中学高中部学习。当时人民要求民主的呼声很高,社会上传唱着许多革命歌曲,如《茶馆小调》《古怪歌》《你这个坏东西》等。

高中毕业后,我到南京上学,又亲历了爱国民主运动。我们唱着革命歌曲《你是灯塔》《跌倒算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举着标语小旗,走进集会广场。

在革命歌声的鼓舞下,1948年我奔向浙南根据地,成为一名革命战士。不久,我被分配到永嘉县委警卫队担任文化教员。当年的文化教员,其实就是背枪的文化战士,除了与战士们一起战斗生活外,还担负着给战士上文化课,教唱革命歌曲,编刊墙报,开展文艺演出活动等任务。

在连队工作时,我常背着二胡行军战斗。1949年9月27日,部队攻占了瓯江口的灵昆岛,至此温州全面解放。几天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我们迎来了共和国的第一个国庆节。那天晚上,我用二胡伴奏,全体战士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激昂的歌声和柔美的涛声融成一片。

得益于我青少年时代打下的音乐基础,所以,我半天时间就学会了弹琴歌《凤求凰》,也就不足为奇了。

每每回想当年在勾山里学琴时,元白先生循循善诱,师母走上狭仄的楼道,把香喷喷的饭菜送到我们面前,我内心油然而生浓浓的感恩之情。

离休后,我参加了西湖琴社,协助元白先生的哲嗣徐匡华普及古琴艺术。

我经常引用元白先生的话:“我未见小偷汉奸而好琴者”——要学琴,先做人

我始终觉得,琴人学琴,要向老一辈古琴家学习:琴德、琴艺、琴外功。

我做讲座时,经常引用元白先生的话:“我未见小偷汉奸而好琴者。”这句话虽是戏言,却很有道理,体现了元白老师说的“要学琴,先做人”。

我所认识的老琴家,查阜西、溥雪斋、徐元白、裴铁侠、夏一峰、吴景略、张子谦、沈草农、喻绍泽等,从未听见他们一句相互贬低或相互攻击的话。元白先生逝世后,沈草农和吴景略创作琴歌《金缕曲》怀念他,尊崇他为“有数才人”“古乐指当首屈”。

琴艺是弹琴的本领。元白先生认为:音准是弹奏乐曲的灵魂。弹琴的要义,除了音准,就是节奏。节奏无是非,但是有好坏。另外,乐曲是有感情色彩的,弹奏时要了然于心,才能使乐曲有血有肉有生命力。

老一辈琴家的国学根基都很深厚。查阜西、徐元白、吴景略、张子谦、裴铁侠和沈草农的诗词做得很地道。溥雪斋的书画,有大家气派。除了古琴,其他民乐他们也拿得起。查阜西会吹洞箫,徐元白会弹琵琶、三弦,还是画兰花的圣手。一次琴会上,徐元白画竹,周方白画石,喻绍泽题诗“竹爱石青,石爱竹真,君子相交,贵相知心”。

他们的多才多艺,从琴外延伸到琴艺上,难怪古琴演奏胜人一筹。

革命和音乐分别是我的父与母,我以它们为经纬线,编织了平凡又充实的一生

古琴是艺术,艺术有高雅和通俗之别,怎样恰到好处呢?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雅俗共赏。

它要求我们,把蛋糕做得像馒头那样便宜,把馒头做得像蛋糕那样好吃。让阳春白雪走进寻常百姓家,让下里巴人也能迈入金碧辉煌的殿堂。这是艺术践行的最高境界,也是我们琴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2003年11月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中国的古琴艺术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这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古琴艺术发展的又一次契机。

想学古琴的爱好者渐渐增多,但他们心中常有几个问题。学古琴有什么好处?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古琴能不能学会?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懂一点知识和技法,学会几首琴曲,每天坚持练习,几个月就能办到。

识谱难不难?初学者确实会被“天书”一样的琴谱吓倒。古琴的专用曲谱叫“减字谱”,从唐朝一直用到现在。它把左右手的指法和琴上的弦别及徽位,综合成一个谱字,使人一目了然。看谱寻音,一个一个学,不久便可熟悉了。

初学者,一定要用心弹好弹熟《秋风辞》《关山月》《良宵引》《鸥鹭忘机》《平沙落雁》《梅花三弄》《潇湘水云》等曲子。

很多人叹息学琴的时间和精力不够,殊不知是自己不会或不善使用。我夸口,一辈子做三辈子人。

什么意思呢?

答案是:

集中使用精力,切实提高单位时间效率。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以一当十,以百当千。

决心,意志,毅力。四个指头,八个动作,都要实实在在地去练。

一切靠自己努力,勿奢望他人和捷径。一个心眼看到底,没有做不成的事。

我没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也没做过专业的音乐工作,但我热爱古琴。在我的一生中,革命和音乐分别是我的父与母,我以它们为经纬线,编织了平凡又充实的一生。

尤其是古琴,在我生命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一丝光亮;又让我在后半生,为古琴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感到我的生命还能像萤火虫一样发光。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高醒华 整理 孟红娟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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