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蕾蕾水饺二十年，我打算关门歇业了。

关门前，我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蕾蕾水饺2017年9月18日关门”，周围的居民和一些老顾客听说后都赶过来吃，吃完再拎两袋生水饺回家，特别是17号那天，店里真是人山人海。

顾客都说，你不要关啊，你关了我们以后就吃不到这么干净好吃的食物了。

1997年7月8日，我在建国南路开出第一家水饺店，取名“蕾蕾水饺”，一是“蕾蕾”是我女儿的名字；二是因为那时候店刚刚开始起步，就像一朵刚刚含苞的花蕾。

蕾蕾水饺在杭州良心经营了二十年，我没有赚过一分昧心钱，就像我包装袋上写的：质量是生命，卫生是保障。女儿在的时候，我是想做百年老店的， 2013年4月，我心爱的女儿蕾蕾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一直哭，哭得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今年我也已经快七十了。

曾经也想找个经理人，把配方传给他，让蕾蕾水饺继续开下去。

但我对这个人是有要求的。首先要有爱心，要继承蕾蕾水饺的传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坚持做善事；其次，利润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必须保持蕾蕾水饺的品质和味道；第三，我希望其能来店里做一段时间，让其了解蕾蕾的文化，我也能了解一下其的为人。

找了很久也没有合适的，都是一来就问：给我多少钱？给我多少干股？却不愿意了解蕾蕾水饺的价值观和理念。

我也曾想培养店里的员工，但一把配方传给他们，他们就被其他店高薪挖走了，我反而变成培训班了。一个员工骗我说奶奶快去世了，他要回家；另一个说爸爸赌博欠债，被人追杀，他要去接爸爸。

那时候我先生刚刚脂肪瘤开刀第二天，伤口还在流血。我丢下先生，赶紧把工资结给他们，另外又给了他们一些钱，还买了很多东西让他们带回家。然后，我打车把他们送到火车东站。

过了几天，听说他们已经在别处上班了。过一阵，在那边待不舒服，又回店里来找我，我问他们：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怎么这么不讲良心？

他们说：我们打工的不讲良心，只讲现实。

这些都是缘分，我也不怪别人。我这辈子遇到很多好人，总是无私地帮我，赚钱是其次，我要把这份爱传播出去。

2

我先生是湖州的，很小就没了娘。

我是山东的，跟共和国同龄，生下来一个月就跟着父亲来了杭州，父亲是解放杭州来的，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

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嫁给他。

我本来不同意的，他比我小两岁，人长得帅，工作又好，是医生。

他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我说我比你大，以后就像你家阿姨。他问我周总理对邓颖超好不好？我说好。他说我也可以向他学习。

结婚后，不管我上早班、中班还是晚班，他每天都送我上班，接我下班。送我到厂门口，同事都说你老公很发魇（帅）的，我说你们再看要买门票了。

我有四个兄弟姐妹，我是老大，从小病歪歪的。妈妈在杭州，爸爸抗美援朝去了，奶奶带着我，山东杭州两头跑，从小教我做面食。要上小学了，我才来杭州定居。

1969年1月8日，我去临平农村插队，在农村待了八年，回来后进了杭州第三纺织厂，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先生。

我们头年九月认识，第二年1978年登记结婚。我身体还是不好，胃出血，其他小毛病不断。

1982年5月初，我突然开始发烧，烧退后全身发疹子。5月4日厂里开会，开完会，我突然站不起来了，后来确诊是多发性肌炎。

这个病春秋季都要发，一年至少要住两次院。

我们的厂长非常善良，让我请长期病假，他说：“你放心去治病，只要能治好病，不管花多少钱，厂里一定给你报销。”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做生意，一定要做个有情有义的人，绝对不唯利是图。

我住在浙一，我有个同学也住在浙一，他患的是脉管炎。我和浙一的张主任说，我同学太可怜了，你一定要救救他。张主任说，你同学的病，我们还在研究，你的病我们连研究都没法研究。

这个病，医学界根本没有办法治，只能听天由命。医院二十年来只碰到十个这样的病例，死亡率百分之五十。

那时候我女儿蕾蕾只有两岁，我体重108斤，腰围1尺9，生病后吃激素，体重一下涨到158斤。一发病就全身发炎，疼啊，浑身都疼，疼得受不了，就吃安眠药。

我发病时31岁，我先生才29岁，我想我不能拖累他，我早点走了，他还能重新再找一个。我就把安眠药攒起来，偷偷放在棉被下。

那天他帮我洗好澡，把我抱到外面去，收拾被子的时候，发现了安眠药。

我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生气，问我想干吗？

我说我不想活了。你还年轻，我们离婚，我去单位，单位会照顾我的，你另外找一个。

他说，你说我对你好，你还要自杀。你死了，别人会相信我对你好吗？你走了，女儿要过后娘的日子，我从小就没有娘，过够苦日子了。如果我照顾你照顾得不好，你告诉我，但你不要想不开。

我就想，是啊，每天哭哭啼啼过生活，不如活一天我就开心二十四小时。从此，再难我都坚持。

3

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年。

等身体稍微好一点了，就想找个事情做。我的私心是，我好好做，攒点钱留给先生，他可以再讨个老婆。

我从来没做过生意，看有人摆摊卖饺子，我想我是山东人，也可以做饺子卖。

我在西安和山西整整待了二十天，所有的店我都去尝，尝过各家，找差距，再自己调味道。

我家附近的断河头农贸市场一个摊位一天5毛钱，我拿了十块钱就去摆摊了，卖生的手工水饺。

第一天卖了四百个饺子，赚了两块多钱。每天做好，我自己先吃，满意了，我才出去卖。有人说，大姐，你的饺子真好吃，我就高兴，就觉得没有浪费生命。

每天回来都很累，但很开心，挂盐水也不把自己当病人，早上五点起来，去菜市场买菜买肉，先生在家揉面。二十多斤肉，我拎不动，先生面揉好就来接我。我吃饭，他调料，一起包好后，他再把我送到菜场，菜场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等我的饺子了。

我做的是敬客的饺子，对得起良心，到超市里买最好的肉，还要把淋巴全部割掉。我的饺子品种有三十多种，除了牛肉馅、羊肉馅和三鲜馅以外，其他都不放生姜、大葱之类的调味品，所以肉的质量一定要好。

有次，天气很热，卖剩下几个饺子我带回去煮来吃，发现面粉酸了。我一个晚上睡不着，先生晚上回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今天的饺子皮酸了，我想把今天所有卖的饺子钱退掉。他说可以的。

第二天，我给菜场办公室说我要贴一个通知，昨天面粉酸了，请买过饺子的人来退钱。

办公室的人说你想清楚了没，这个通知出去，会砸牌子的。如果没有买过饺子的人也来找你退钱，你怎么办？

我说想清楚了。那张通知贴了一个星期，没有一个人来退钱。有些认识的，我要退钱给他们，他们坚决不要，说馅是好的，面酸了没关系，本来饺子都要蘸醋吃的。

这以后，生意反而比以前还要好，最多要排队两个小时。我因为经常生病，饺子来不及包，顾客就来和我一起包，他们擀皮，我包，包够自己的，拿走，下一个又来擀皮。

大家这么支持我，六一儿童节，重阳节，路过的老人孩子我都送一份饺子。菜场的人都说，你这么点小本生意还送。我说没有大家来吃我的饺子，我怎么能赚到钱？回馈是理所应当的。大家都互相关心，社会就好了。

4

有一次，市场科科长来市场检查，要进我的摊位，我赶紧拦牢。我说你不要进来，里面都是调好的饺子馅，你进来不卫生。

旁边的人说，他是工商局市场科长。我说市场科长也不能进来。

冬天，我在菜场包饺子，两只手长满冻疮，还流血。居委会说有一个11平方米的小房子可以租给我，一年几千块。我很高兴，办工商许可证，要先办环保许可证，环保不同意，说，这么小的面积不能炒菜，起码要二十多平方米。

我说我只煮水饺，不炒菜。他们说你们做生意的都是这样，什么都答应，等开了就乱来。

过了几天，工商局通知我去一趟，我想完了，店肯定开不成了，菜也不买了。

到了那里，市场科长把营业执照给我。原来他替我在局长那里担保了，说这个人很诚信的，你给她办营业执照，要是她炒菜，我来负责。临走，他叮嘱我，你真的不好炒菜的啊。

1997年7月8日，第一家“蕾蕾水饺”在建国南路开张，11平方米。店里两张桌子，马路对面的交警给我弄了一张桌子，一共三张桌子。

我先生是做卫生防疫的，所以我一定要做好卫生。菜要洗得很干净，一定要洗到清水为止，曾经有一次，工人香菜没洗干净，好几千个饺子我全部倒掉。

面粉我全部是手揉，一锅十斤，我要揉八九遍，捏到这个面粉在手里很沉了，就醒透了。一年四季的面粉都不一样，每次加的水量也都不一样，只能凭感觉，凭良心。

中国人不像德国人一样说克，都是少许，少许是多少，这个感觉全在手上。

就像味精，月初月中月底的鲜度都不一样，味精你拿到要看生产日期。月初刚清洗过大缸，就不咸，到月底就算不放盐都咸。

人家说，你饺子也能做到这么干一行爱一行，我说好，还可以更好。不管做什么，都要用心才能做好。

5

每年，只要有义务服务队来附近社区干活，我和另一家面条店都会请服务队的人吃饭。

我十个饺子四两，一斤鲜肉包三十九个饺子，三十八个就大了，四十个就小了。不能短斤缺两，做得太大，没关系，小了，叫工人自己吃掉。我放了个电子秤在旁边，顾客如果今天觉得饺子小了，你称，不够不付钱。

我们调馅子都用纯净水调，把我们的祝愿，我们的祝福和爱都调在里面，包的时候，煮的时候，也要把祝福一路送到顾客手里。

真心对人的祝福，他们一定感觉得到。

我女儿走了以后，那段时间，我一边流眼泪一边包饺子。顾客也不知道，可是都说，为什么最近你家的饺子吃起来是苦的。

我告诉员工，如果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同意你休息，但你不能带着不开心，带着怨气包饺子。

胃不好的顾客来，想吃韭菜馅儿的饺子，我会劝他不要吃，韭菜伤胃。想喝冰啤酒，我会劝他不要喝，就喝热乎乎的饺子汤。

做生意不能只是为了利润，你要挣顾客十元钱，可以分十次二十次挣，不要一次挣。

这个社会的诚信出了问题，我们做食品的更应该诚信做事。

有一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白血病的孩子住在医院里，父母没有工作。六一节，我想送点饺子去给医院里的孩子们吃。带上工人带了锅，带了几千个饺子，去医院煮。医院的医生说，你们是不是卖不掉了才拿过来的。

我说你不要这么说，这些孩子啥时候走都不知道，我有必要来骗他们吗？

有些孩子吃了，说能不能再给我们一点？我说管饱，照顾孩子的家人也可以吃。剩下的饺子，我全部煮给医生护士吃。那个主任还说，饺子这么好吃，是不是你今天拿来的饺子特意做得特别好。

我说，我顾客吃的也都是一样的饺子。我能吃的顾客能吃，我不能吃的，也不给顾客吃。

6

1998年，我在建国南路、佑圣观路、邮电路都有店，生意都很好。我想我要做百年老店，应该要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不能总租房子。

我看到广告上说三万块钱就可以住现房，就跑去看，楼上88.23平方米，楼下167平方米，一共要150万，可我只有6万块钱。

我就带了60个水饺去了售楼部。我告诉售楼部的小姑娘，我想买你们的房子，可是只有六万块钱。我是买来开饺子店的，你们尝尝我的饺子，如果觉得好吃，相信我的饺子店能赚钱还你们的，你们就卖给我。如果不好吃，我马上走。

我去的时候她们已经吃过中饭了，我煮好饺子，四五个小姑娘抢着吃了，又端了二十个饺子跑到后面去找领导。领导听完汇报后，说这个人有意思。这样，你的首付我帮你付，楼上还有一间，我租给你每月只收你七百元房租，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康乐的开发商老板康省民。

超市卖肉的说，大姐，我给你垫付一年的肉钱。店里的员工说，老板娘，你不要发愁，店里包吃包住，我们也花不了多少钱，每个月给我们三百元就可以了。

1999年5月，古墩路上的“蕾蕾水饺”开张，开张那天，没有花篮也没放鞭炮，我在里面包饺子。有人问，这是在干吗？我说饺子店。他们说煮一点，我说忙不过来。他们说我们自己煮。我说我没有零钱找，他们说整数整数。

我的多发性肌炎时好时坏，发起来痛得要命。房子按揭买下来，欠债一百多万，四个店几十个员工的工资，压力很大。心急、睡不着，又遇上更年期，我患了严重的抑郁症。

我每天只睡两个小时，早中晚，包括夜宵都是我做。晚上我做素肠、春饼、花卷，做到早上六点去买菜，买回来，八点工人来上班，我上楼睡一会儿，到了十点半下来，又一直做。蕾蕾高中毕业，在店里帮忙，每年儿童节和重阳节，她都会和我一起去请孤儿院的孩子，敬老院和社区的老人来吃饺子。

半年后，我去还康总三十万的首付款。他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来还了。我说你借条都没有打，我当然要赶紧还给你啊。

后来，蕾蕾大了，我就想买个房子，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房子看好后，首付还差点，想想算了。过了几天，一个经常来店里吃饺子的客人问我们，房子买好了没？我说，看是看好一套，首付还差点，还是下次再买吧。

客人吃好饺子，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回来了，从包里掏出十万现金，问我够不够，如果不够，他再去取。他是西湖国宾馆的老总。

你说我是不是运气特别好。

我很开心，也很感恩，也把爱传播出去，我的抑郁症不知不觉好了。

7

就在我计划着要把“蕾蕾水饺”开成百年老店的时候，我的女儿蕾蕾却病了。

2013年2月，蕾蕾刚生下儿子一百天，就查出胃癌晚期。2013年4月13日，她就走了，才三十三岁。

临终的时候，医生问她，你还有什么遗愿和遗言？她沉静了一会儿说：“既然我的病治不好了，那就让我把世间所有的病痛一个人带走，把健康和快乐留给大家。”

她希望妈妈帮她实现三个愿望，第一，希望妈妈不要卖掉水饺店，要把水饺店做成健康、快乐的驿站，把店里的员工照顾好；第二，不能溺爱儿子，要教他好好做人；第三，有条件的话，多资助有困难的人，善待身边的人。

蕾蕾临走的那天夜里，我守着她，她其他什么话都没有，只是一直不停地叫妈妈，叫了一夜，叫得隔壁那个人一直哭。我说妈妈带你回家，好不好？她说嗯，我要回家，医院会送我到太平间，太可怕了。

她爸爸正好不在，我身体也不好，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把她抱到担架上。救护车开得很慢，晚上两点多把女儿送到房间，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五她就走了。

我女儿临终想到的都是别人，发了大愿，作为妈妈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也要多做好事，不给女儿丢脸。

我们做食品的，都做健康食品，做企业的，都不赚昧心钱，这个社会的诚信就会慢慢回来的，社会也会越来越好。

我现在身体反而越来越好了。中医药大学专门教授“黄帝内经”的曲黎敏教授，给我开了药，吃了药，我每天晚上两点到四点，不停地咳痰，黄痰，然后黑痰，最后红痰，一桶一桶地咳出来，吓死人了。我听他的话，继续吃药，痰咳完，就好了。

我现在眼睛不好，全靠我先生照顾我，走到哪里他都拉着我怕我摔跤。以前我们很穷，刚结婚的时候借了八百元钱，还了六年才还掉，但我们从来不为钱争吵。除了我要自杀那次，他一辈子没说过我重话，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把我宠坏了。

前两年，他心疼我太累，提前退休回来帮我。

我女儿走了六年了，她的同学每年给自己孩子买衣服，一定会给我外孙也买。女儿的同事每年给员工发年货，一定少不了我们的。我们何德何能啊，大家对我们这么好。我没有理由整天哭哭啼啼的，活着一天就要多帮助别人一天，活着才有意义。

前年，“蕾蕾水饺”被评为明码实价十佳示范店。我说，餐饮协会有五百多家餐厅，我们没有能力管好社会，管好自己做的一方，总是可以的。把健康、美味的食物提供给顾客，让顾客吃上放心的食物，这是我们的本分。

等到有缘人，我会把“蕾蕾水饺”继续开下去，开成一个健康快乐的驿站，继续把公益做下去。

每年六一儿童节，我都把儿童福利院的孩子们接来店里，准备好蛋糕、礼物给他们庆祝。今年我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小书包、一双鞋，让小外孙来给他们发，我希望外孙能从小接触公益，长大后也做一个乐于帮助他人的人。

读稿人语 丑丑

生命的意义

采访张军的时候，我一直敬佩于她的坚强和善良。她从菜市场一个小摊做起，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诚信有爱的品质，把小小的水饺做成了杭城的一块金字招牌。

她的一生经历坎坷，遇到过坏人，更多的是好人，总是在她遇到困难的危急关头，伸手拉她一把。她感恩，珍惜别人的情谊，也乐于把这些爱再传递出去。

如果，每个人都能有这种不被命运击垮的毅力，再小的事情也能成就一片天。如果所有的企业家都像张军一样，用良心做事，把顾客都当成家人，我们每个人都能如此善意地对待别人，那么这个社会就一定是个美好的社会，是个充满爱的世界。

生命存在的意义不在长短，而在于这个世界有没有因为你而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