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

    我就赞美;看到石头

    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

    ——摘自方向诗歌《出神》

    1，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九日，夜晚降临。

    淳安县治所在地排岭镇（即今千岛湖镇），每户人家忙碌了一整天之后，餐桌上的欢聚开始了。就在县府机关事务局一间外墙漆成紫红色俗称红楼的单身宿舍里，一个抽烟很凶的年轻人，正深陷于人生最最绝望的时刻。老旧的写字台上，摆开了两只酒杯。年轻人端起酒杯，头一仰，喝下一大口；紧接着，他凝视了一会儿摆在面前的另一只酒杯，郑重其事地端起来，可还没有凑近嘴巴，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拂来。年轻人神色端凝，双目含泪，也是头一仰，顾不得喉咙的烧灼之感，也是一大口喝下……就这样，这一年，虚龄二十九岁的诗人方向，一口老虎酒，一口剧毒的甲胺磷农药，义无反顾地践行了他这一年里常唠叨在嘴上的那个“死”字。死，很快从一个抽象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动词。

    但说到死，日落以及幽暗

    请你水到渠成，保持沉默

    这是方向最后写下的《挽留》一诗中的两行。这一刻，什么都挽留不住一个年青诗人赴死的急切愿望。烈酒加快了剧毒农药在血液里的运行，诗人的死亡，很快就水到渠成。

    2，

    诗人之死简直轰动了那一年安静的淳安县城排岭镇。

    排岭，是清代的易名，明嘉靖《淳安县志》作“牌岭”，这个命名，很可以看出此地的地貌。说实话，那一年的排岭镇也不大，走一圈不过十来分钟。闻此噩耗，不独是整个排岭镇猛吃一惊，由于上一年北方诗人海子的卧轨自杀，就在一年半之后，南方诗人方向的自杀，仍给中国诗坛以不小的震动。

    是的，此时的方向，在同行的眼里已经成名。这里有一首《对一个红薯的渴望》的诗和一组刊发于一九八九年第一期《诗歌报》的组诗《农业的黄昏》可为佐证。

    现在我仍回忆得起来，当年我读到方向的这两个作品的时候，我是怎样地吃惊。

    在这样的夜晚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红薯

    像父亲的手来到我的桌上

    这样的一个红薯

    又像远道而来的红孩子

    刚从火塘里跳出来

    身披尘土

    它来到我的桌上

    这是一首奇特的诗，是方向第一首见个性的诗。它的出众之处在于，诗人这么早就天才地认识到了抒情诗歌中叙述元素的重要性。

    整个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唯一不间断订阅的文学刊物是安徽宿州路九号的《诗歌报》（后更名《诗歌报月刊》）。我还记得一九八九年第一期《诗歌报》收到时，迫不及待打开的瞬间——在“诗坛新星”的栏目下，我一眼就看到了方向的组诗《农业的黄昏》。快读之下，大为惊叹。正是这一组诗，诗人方向开始在中国诗坛建立自己的知名度。

    3，

    诗人之死，正如布罗茨基所说，“听起来总比‘诗人的一生’更为具体。”布氏推究其原因，认为“大概‘生’和‘诗人’作为两个词来说，既积极却又含糊，几乎可以看作同义词。而‘死’——哪怕当作一个词——是既肯定又确凿，有如诗人的产品，即诗，其主要特征恰恰在于最后一行。”

    方向生命的最后一行，惊心动魄。这是一行行动之诗，据我所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恋人与他的分手，这个铁板钉钉的事，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九八四年，方向师专毕业，带着“热爱诗歌，如火如荼”的激情，无奈地回到故乡淳安县。他先是被分配在县教育局做秘书工作。第二年，类似于当年全国各地诗友的举动，他与淳安诗友王国年等创办半岛诗社，先后出了六期油印的《半岛诗刊》。其间，他自编多辑诗歌分送诗界朋友。这些油印的诗集（1983年-1990年）是：《响铃》《有色艺术》《阳光下的复活》《纵坐标上的主体意识》《金色玉米》《火焰》《冬藏》《挽留》。一九八六年，对方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年头。二月，他完成论文《伊甸园里的青春歌》，评述伊甸的诗。九月，写成长文《论北岛诗歌的忧患意识》，论述诗坛“今天派”的主将北岛。

    我在这一份履历里，发现了方向性格的两重性，一方面，他很感性地写作诗歌，另一方面，又很理性地从事诗歌评论的工作。

    理性与感性，交汇在方向的身上。很明显，方向是一个矛盾体。

    方向性格上有多重的一面，他会情绪失控，也很容易走极端。据他师专同寝室的室友回忆，他领导着全班，却又有点儿忧郁，与班级群体，他其实有格格不入的一面。他是学生干部，很早就入党了，须知，学生党员在那个年代并不是很多的。可是，在有些时刻，他又满怀理想主义激情，在一个小县城里，非常醒目地冲在第一线。

    师专毕业后的方向，工作上其实非常顺利。“方向这几年太顺利了……应该有人好好打他一顿，把他打醒，过了这个槛，他也就没有问题了。”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的这一次淳安之行，方向生前友人余昌顺还不无遗憾地对我这么说。

    4，

    在诗人生命的最后一年，一系列力作简直喷涌而出。这显然与他大量的阅读有关。

    他给我们留下的唯一一册诗集《挽留》，应该并非诗人全部的诗作。《挽留》是方向一些公开发表的诗歌的结集。据詹黎平回忆，方向与女友分手后，仍“把他最新的诗作工工整整地抄写一份寄给懂诗的女友”（见詹黎平《纪念方向》），而这些不留底稿的诗歌，是否尚存留于世间，不知道，我们至今无缘得见。

    我与淳安诗友谈论方向，他们每个人的回忆里，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诗人最后一年的异常。他烟抽得很凶，一天一包半，抽很劣质的纸烟。还喜欢喝酒。诗人的酒量总体不算大，四十一度的老虎酒最多可以喝半斤，通常也就三两左右。方向自绝之前，曾有过一次嘉兴之行，据与他相聚的同学回忆，他们那个时候看方向就有点不对劲了。他们的记忆中是他烟抽得一塌糊涂，一支接一支，人又消瘦，满脸的疙瘩。方向烟酒之余，大家其实都还注意到了他嘴巴里不断蹦跳出来的那个“死”。自杀前的最后一年，“死”字常挂在他的嘴边。不独嘴上说说，这个寒冷的语词，还相当认真、相当频密地写入了他的诗歌。以他生前编定的最后两辑诗《一棵青草》和《挽留》为例，就有：

    把骨头留下

    你需要这样死过一大堆日子

    ——《挽留·拆解文字》

    但说到死，日落以及幽暗

    请你水到渠成，保持沉默

    ——《挽留·挽留》

    总共十七首诗，竟有八首写到死亡。如此密集地在诗歌中谈论死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创作中，是一个异常的行为。

    方向是一个有着浓烈死亡意识的诗人。但我认为，他的这一个思想，其来源相当复杂，既有阅读哲学、美学书籍的因素，也有海子自杀的现实经验，更有那个时代狂躁的病症。不消说，海子的自杀，在诗歌界被放大了。那个时候，率尔操觚者，有谁没有写过一首“死亡之诗”呢？

    上面我说过，压垮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爱情。年轻的诗人相当痴情，就在与女友分手之后，尽管也曾有当地女孩恋上他，但我们的诗人“用情独专”（沈泽宜《哀方向——序方向遗作》），他除却巫山不是云，根本不为其他女孩所动。淳安另一个诗人詹黎平当着我的面曾回忆女友来淳安看望方向的一个瞬间，“她来淳安看他的那一次，他兴高采烈，整天笑嘻嘻的。他还对我说：‘你一定要去恋爱一次。在恋爱中，你就能够在空中抓出大把大把的文字来’。”但是，诗人也许没有意识到，因为爱，在抓出大把大把诗歌的同时，也抓出了大把大把的痛苦，抓出了满手的死亡。

    5,

    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

    我就赞美；看到石头

    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

    我说话，我干活，我行走，劳动生产

    热爱诗歌。不骄傲

    也不谦虚；不平静，也不喧哗

    向空中撒种，在地上收获

    在农闲季节埋头写作，看窗外的风景

    痴痴地出神。

    ——《出神》

    方向去世后，一些我熟悉的诗人，偶然谈起他，必推许他的这一首《出神》。诗人沈泽宜先生甚至这样高调地评价方向：“在一个不可企及的顶点光芒四射……千般万般的人生体验在急急旋转之后成了一片君临一切的纯白。”

    这首诗，的确是一个诗人一片出神的独白。

    很奇怪，北方的海子与南方的方向，他们在告别人世前，都回光返照般地写下了他们诗歌生涯中各自平静的一首诗——海子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方向则是《出神》。难道这一刻诗人灵魂的撕扯与搏斗，在最后的诗面前，忽然停歇下来了吗？也或者，诗人的心脏，恰如一个风暴眼，在高速运动的风暴中心，其实可以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