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少功《马桥词典》、阿城的《棋王》、张承志的《黑骏马》到贾平凹的“商州系列”、王安忆《小鲍庄》、莫言《红高粱》……“寻根文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文学思潮和流派,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一章。
参会嘉宾合影
40年过去,当年参与的青年作家、学者已白发苍苍。11月28日,他们重新从全国各地聚在杭州——上午,韩少功、许子东、陈思和、李杭育等人回到当年开会的西湖边故地重游;下午,“寻根”思潮与中国文化主体性建构学术工作坊在浙江大学举行,本次活动由《扬子江文学评论》杂志、浙江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主办,浙江大学教授翟业军主持。新时期文学如何走过来?当下文学主体性如何建构?共同回忆、梳理中,酝酿着新的道路。
40年前,杭州的一次会议
开启当代文学新篇章
1984年12月,杭州会议参会人员合影。资料图。
1984年12月,一群青年作家、评论家从各地来到杭州,在西湖边开了一次为期三天的会。
茹志鹃(文艺报)
这次会议由《上海文学》杂志、浙江文艺出版社、《西湖》杂志共同举办,由茹志娟主持。除了《上海文学》的茹志娟等、浙江文艺出版社是李庆西和黄育海、杭州市文联的李杭育等人,来自全国的参会人员有李陀、阿城、韩少功、郑万隆等作家,陈思和、许子东、程德培、陈村、南帆等学者,共计30多人。
1985年春,韩少功在《作家》杂志发表《文学的“根”》,阐述寻根文学的立场。资料图
会议结束后,转过年来, 31岁的韩少功在会议讨论的基础上,在《作家》杂志发表了一篇短文《文学的“根”》,提到“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甚至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主张发掘民族的乃至民间的传统文化,同时强调这种发掘必须是在现代思想的支配下去进行。
于是,在1985年春天,一个文学繁荣的春天开启了。这次“杭州会议”后来被认为是“寻根文学”的发端,对后来的“先锋文学”等流派也影响深远。韩少功后来在八九十年代创作了大量小说,寻根的理念格外执着,成为“寻根文学”的主将。
40年后,韩少功回忆,当年在场的大多是年轻人。后来的文学史记载其实有误,当时并没有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一次文化寻根运动。正如许子东所说,寻根文学是从文学创作到理论总结,反过来理论总结又推动了创作。
会议的起因,是大家注意到几部小说。
陈思和回忆,1983年,30岁的贾平凹写了《商州初录》,引人瞩目。同时,1983年到1984年之间,李杭育有《最后一个渔佬儿》为代表的“葛川江”系列,张承志发表了《北方的河》,阿城发表了《棋王》。
这些作品引起一批青年编辑、评论家李子云、周介人、蔡翔、李庆西、黄育海等人的关注——他们意识到这些作品不同于当时的反思文学、伤痕文学、知青文学,一些新的变化正在发生,需要及时总结和反思。于是有了这次杭州会议。
会议之后,除了韩少功,阿城、郑万隆、李杭育等人也纷纷发表文章,表达对寻根的热情,阐释寻根的意义。同时,他们以此理论为指引,继续创作大批文学作品,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提到的、我们后来耳熟能详的那些经典文学作品。
回到历史现场
一次没有主题的神仙会
寻根“七老”重游当年杭州会议开会的地方。左起:李庆西、黄育海、许子东、黄子平、陈晓明。陈力君教授供图。
40年后,当年30多位参会者中,韩少功、许子东、李庆西、黄子平、陈思和、黄育海、李杭育七位再次回杭州参加了这次会议。
在大家的回忆中,会议最初的主题并不是“寻根”。黄子平、陈思和、等人都提到,这次会议有点“神仙会”的味道,与后来九十年代学院派的学术会议明显不同。当时开会没有主题报告、没有安排宣读论文和讲评、没有限制发言时间,某个人的发言引起听者的兴趣,就不断被插话和提问打断,讲话内容也是五花八门,自由发挥。
季红真第一个发言,他边抽烟边滔滔不绝地讲新时期文学的基本主题:“文明与愚昧的冲突”;韩少功谈文艺的二律背反;阿城和黄子平谈了一些带有禅味的故事;李陀热情洋溢地推荐文学新人作品——莫言即将发表的《透明的红萝卜》……
阿城当时在会上说了好几个故事,极具寓言性,把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李陀每次听完,都兴奋地说,这是一篇好小说,快写出来。后来,阿城真的把这些故事写成了小说,这就是著名的《遍地风流》。
会上每个人讲的都不一样。但随着讨论的深入,大家从新的美学出发,最后集中在传统与现代的问题上,谈到民族文化上。大家最后同声相应,都认为中国民族文化中有丰富的文艺资源,西方现代主义跟中国传统文化是有结合的。在这个意义上,寻根文学是引进现代派,证明中国传统中很多现代主义的东西。
左起:王安忆、茹志鹃、聂华苓、吴祖光在爱荷华(图自文艺报)
杭州会议对于没来参会的人,也影响很深。茹志娟之女、31岁的王安忆当时去徐州探亲,没来杭州,但她的《小鲍庄》与韩少功《爸爸爸》同于1985年发表——两部作品后来被誉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
30岁的莫言受到了会议邀请,但他当时在军艺中文系读书,向学校请假失败,也没能来参会。他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在1985年、1986年先后问世。
40年后的这次会议,莫言因故又没能来。在发来视频中他说,没有那次杭州会议也许就没有后来的寻根文学。“我跟这两次会议都有缘,也都无缘。我想,这两次会议跟我们所有的新时代的作家都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共同见证、共同创造了这一段文学的历史。”
值得一提的是,比莫言大一岁的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当时是从杂志上看到韩少功等人的寻根文学“宣言”的,他感到很受震动,写了篇文章,用“巨大的历史精神跨度”描述寻根文学,1986年前后发表。
重话当年
一次偶然的背后,是多重必然的叠加
杭州会议看上去是一次偶然,但背后是多重必然的交叉。许子东说。
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国外文艺西风东渐。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刚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加上《百年孤独》中译本出版,一时间成为集体偶像。拉美文学爆炸对中国文学带来的新鲜的刺激。
韩少功、李庆西都提到,当时他们这批年轻人大多有上山下乡的知青经历,有城乡两种生活体验。蔡翔回忆,当年会议上大家不约而同谈到文化,北京作家谈的最多的是北方文化,韩少功谈楚文化,“看得出他对文化和文学的思考由来已久并胸有成竹”,李杭育则谈他的吴越文化。
《书城》执行编委李庆西是当年“杭州会议”的亲历者之一。他表示,现在有人把“寻根”理解为寻找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化,实际上完全不是。在李庆西看来,“寻根”实际上是寻找一种民间的生存方式,一种生存理念。
陈思和在会上谈中国文学中的现代主义,大意是我们的文学创作应融汇西方现代主义与中国文化的传统,两者是相通的,反响热烈。蔡翔听了主动约稿,后来陈思和的发言整理成文章发表在《上海文学》。
阿城提到霍去病墓前的汉代石雕,让陈思和印象深刻。阿城说,西方未来派雕塑的马,为了强调马在跑,塑造了马有八条腿;而中国汉代石雕中,塑造了一匹腾空而起的马,它没有腿,身下是一片云,看起来与西方抽象派艺术非常相近。由此可见两者是相通的。
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群知青投身文学、寻找自己的文艺道路,并共同认识到,中国文学应该回归本土,以现代意识反映传统文化。蔡翔回忆道,他们对中国文化很重视,但现代主义才是核心话题。
陈晓明提到,推动寻根的知青这一代,归来的右派本质上有非常大的根本差异。李杭育《最后的一个渔佬儿》等作品所表达的,与前辈们相比本质上有巨大差异,骨子里他们与朦胧诗、北岛才是同路人。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清华指出,寻根文学思潮的出现,是因为世界视野的出现,就像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文化主体形象,从中反观自身。广义上的寻根文学,应该从汪曾祺、陆文夫、冯骥才开始梳理,放在整个当代文学史中看待。从这个意义上,寻根文学推动了当代文学的变革。
苏州大学教授王尧的新书《“新时期文学”口述史》今年刚出版,他采访了众多作家、批评家,其中不乏李陀、陈思和、阿城、蔡翔、韩少功、李杭育等杭州会议在场人士。王尧指出,当时各种思潮共存、并置、冲突,没有这一复杂的文化空间,就不会产生杭州会议和寻根文学思潮。中国文化的主题性建构,也一定在中国文化的关系中、在与世界对话中产生。
《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上海文学》副主编来颖燕回顾了各自杂志当年参与“寻根”思潮的历史。宗仁发表示,寻根文学到今天依然有持续影响,在接受西方和确立民族文化主体的问题上,重新思考“寻根”思潮,怎么研究都不为过。
此外,江苏省作协书记处书记、《扬子江文学评论》主编贾梦玮,《扬子江文学评论》副主编何同彬,杭州师范大学教授洪治纲,浙江工业大学教授张晓玥,浙江大学副教授陈力君,上海大学副教授谢尚发等与会嘉宾也进行了发言和分享。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