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都还记得,宝、黛、钗等人曾在大观园里共组诗社,名曰“海棠诗社”,参与者除了宝玉以外,均为女子。这当然只是小说中的情节,可是在清朝康熙年间,还真有这样一群闺阁才女,在杭州郊外景色幽雅之地——西溪,结了一个“蕉园诗社”,相互之间雅集、切磋、唱酬、叙谊……以至于被清中期杭州文人陈文述赞为“留得蕉园遗社在,只今风雅重钱塘”。
明陈洪绶绘《蕉林酌酒图》(局部)
“西溪,且留下。”去过西溪湿地的人,都听过这样一句话吧。此话据说出自南宋高宗之口,也为西溪平添了几分可供品味的遐思。清初的西溪湿地,远大于现在湿地公园的范畴,区域内河网密布、云水辉映、风景怡然,与名满天下的西湖一道,是文人墨客游历和隐居之地。这湖与溪,既互为向背,又融为一体,共同成为当时杭州文化最为鼎盛的地方。到了康熙年间,钱塘境域内的黄氏、钱氏、张氏、顾氏、柴氏等当时有名的诗文世家,均在这“两西”之地置家宅或别业居住。也正因此,这些家族的才媛才有了交往和结谊的机会,以诗结社的“蕉园诗社”才有了兴起与延续的空间。
近代著名学者梁乙真在《清代妇女文学史》中云:“自来闺秀之结社联吟,提倡风雅者,当推蕉园诸子为盛”,足见当时蕉园风雅之盛名!
01
芳社订蕉园
杭州,山水温润而秀美之地,历代文人雅士荟萃之所,因清逸灵性之文风,氤氲出源远流长的才女文化。从宋代李清照、朱淑真到明末柳如是、杨云友等人,或久寓杭城,或身为杭籍,使得“杭州才女”这一形象群体从未断绝。至“蕉园诗社”诞生的年代,杭州便有了以顾若璞为首的黄氏家族闺秀诗人群和以柴静仪为首的柴氏家族闺秀诗人群。
央视《书简阅中国》顾若璞片段《单亲妈妈育儿记》
顾若璞(字知和),被誉为清初闺秀诗坛之冠。她成名较早,故世较晚,影响和带动了娘家顾氏、夫家黄氏中几乎满门的女诗人。某种意义上,算是“蕉园诗社”的精神领袖,诗社的开创者顾之琼便是她的侄女。
嫁入“钱塘第一世家”钱氏之门的顾之琼(字玉蕊),实在是个悲情人物,丈夫钱开宗因“江南丁酉科场案”被正法,全家受此牵连差点遭到流放。两年后,劫后余生的她才携家返乡,隐居故里。顾之琼“工诗文骈体,有声大江南北”,著有《亦政堂集》,据称“绮丽风华不减《玉台》一序”的创社宣言——《蕉园诗社启》便出自其手。只可惜,这篇美文早已随着时间一起,消逝在了悠悠历史长河之中,使得今人再也无缘一见。
不过无妨,一书文启的佚失,绝不会影响我们了解这个才媛诗社的形成。虽然关于诗社成立的时间和地点,目前学术界还存在诸多争议,但可以想见的是,早在诗社正式创立前,便有这样一群或为同族,或为姻亲,或为同乡的女子,以诗词为系,彼此间惺惺相惜,活跃在西湖与西溪之间,形成了一道清雅靓丽的风景线。
钱社绘《西溪晴雪图》
康熙年间某日,西湖花月甚佳,西溪风物正好。在一个蕉叶环绕、绿野成趣的私家园林中,因着前辈长者顾之琼的倡议,正举行一场颇有仪式感的盟契之约。在场的参与者:冯娴(字又令)、钱凤纶(字云仪)、柴静仪(字季娴)、顾姒(字启姬)、林以宁(字亚清)……无一不被当时气氛所感染。
杭州历史上,文人士子的结社之风一向蔚然。如今,值朝廷文字狱正兴、江南士人聚会停滞之时,闺阁女子们却能拥有自己的诗社,怎能不令人激动?若干年后,当这些才女在各自的诗文中再次提到这场具有特殊意义的聚会时,她们郑重地称之为“蒹葭秋水盟”,亦亲切地忆此为“芳社订蕉园”。
蕉园一订,订出了一次次谈笑笔墨间的相聚,也订出了一段延续数十年的美好交往。“蕉园诗社”,这个被誉为清初杭州诗坛乃至江南文坛佳话的才媛团体,自此立名。
02
游集两西间
(清)叶衍兰《摹随园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局部),纸本设色,32.5厘米×467.8厘米(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初时人词选中,有称蕉园诸子于春秋佳日,即景填词,传播诗坛,称一时之盛,指的便是诗社社友们在春秋两季所举行的雅集。
↑钱凤纶《古香楼词》
说到蕉园雅集,不可不提一处名为“愿圃”的园林。愿圃,原是清初文人葛征奇与才女诗人李因所居之“葛园”,后为辞官归隐的顾豹文所购,重筑小楼而建成新圃。蕉园社友们于康熙十五年(1676)重阳后二日,约在此园举行“秋暮宴集”,即景分韵,以诗会友。关于这次聚会,流传至今尚存的诗作有三首,分别为柴静仪、冯娴、林以宁所作。这大概是“蕉园五子”的第一次正式雅集,以至于在此后多年,林以宁、钱凤纶等均留下多首重游诗,回味这一次诗文聚会。
在杭州举行雅集,自然少不了游湖的形式。杭人素来爱游湖,常有各式舟楫徜徉于西湖水上,至景致最美的春日里则更甚,游客仕女,三五成群,笙歌鼓乐,颇得其乐。而蕉园诸女的游湖,却与他人有所不同。清代《国朝杭郡诗辑》中“柴静仪”一条云:“是时,武林风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画船绣幕,交映湖漘,争饰明珰翠羽、珠髾蝉縠,以相夸炫。季娴独漾小艇,偕冯又令、钱云仪、林亚清、顾启姬诸大家,练裙椎簪,授管分笺。邻舟游女望见,则俯首徘徊,自愧弗及。”
文中描述的,正是这群“闺中才子”于春日里,自驾小船、游湖赏景、分韵赋诗的场景。“练裙椎簪”见利落,“授管分笺”显才气,在“繁侈”的时俗之下,更为难能可贵。此无疑是一股清流,难怪看得其他船上的女子要自惭形秽了。
这样的集会还有发生在结社之前的“六桥舫集”(六桥,在西湖苏堤上)。据集会召集人柴静仪在词作《点绛唇》小序中所记,参加者除“蕉园五子”柴、冯、钱、林、顾外,还有林以宁的嫂子顾长任(字重楣,一字仲楣)和定居杭州的戏曲家李渔之女李淑昭(字端明)。
宋盛师颜绘《闺秀诗评图轴》
柴静仪,既“工诗书画”,又“从父学琴”。年纪稍长、多才多艺、温和雅正的她,组织过多次著名的唱和活动,在其后结社时被公推为“祭酒”,是蕉园诸人中的核心人物。而柴家建在西溪湿地中的别业——柴庄中的柴静仪书斋“凝香室”,便是闺秀们聚会的常去之所。
同样的常聚之所,还有钱凤纶的居所、书斋——黄家别业中的“古香楼”。黄家别业,位于西湖、西溪之间的西马塍散花滩一带,是一处依湖而筑、凭水而居的诗意之所,又称“湖上园”或“湖庄”。清初词选《众香词》中“钱凤纶”一条里,说她“与姊静婉、柔嘉、柴季娴、如光、顾仲楣、启姬、李端芳、冯又令、弟妇林亚清结社湖上园”,便是指的黄家别业。而这大约也是对诗社才媛名讳最全的一次记载。除了前文中已经提到过的诸位,钱凤纶的姐姐钱静婉(字淑仪)和妯娌姚令则(字柔嘉)、柴静仪的姐姐柴贞仪(字如光)、李淑昭的妹妹李淑慧(字端芳)等,也是雅集中的常客。
03
契谊同娣姒
清 胡锡珪《卷帘探梅纨扇》苏州博物馆藏
在蕉园结社前后数十年中,除了定期的春秋雅集,这些才女或聚而为长者祝寿,或集而为闺友送行,或会而为逝者悼亡,便是无集体聚会活动之时,彼此间的笔墨交谊也始终不断。
“深闺亦有金兰契”,如果说,在交谊之前,她们之间的关系本是亲戚、朋友,辈分有尊卑之别,年龄有长幼之序;那么在之后,这种知音式的交往,早已使她们结成了姐妹。“蕉园娣姒”“闺中文友”“女兄”“闲姊”……这些自称或他称,既是对现实中身份和关系的淡化,更是彼此在情感和精神上的升华。
都说“造物忌才”,诗媛中确有几位早逝。先是康熙八年(1669),“蕉园七子”之张昊(字玉琴)卒,时仅二十余岁。康熙十三年(1674),诗社早期参与者顾长任亡。康熙十七年(1678),“蕉园七子”之毛媞(字安芳)又逝。钱凤纶、林以宁、柴静仪、顾姒等均有诗句或挽,或悼,或吊,“明月未知人事改,清宵依旧照妆楼”“不知何处吊君魂?草白磷青望中见”,字词中可见悲切之真、友情之深。
至康熙三十年(1691),当诗社“祭酒”柴静仪去世时,林以宁作《哭柴季娴》悼诗四首,言道:“订交十六载,情好无与伦……逾时不相见,梦魂亦逡巡”“每思弃尘务,从君事丹铅。岂期不我顾,倏忽长相捐”。钱凤纶亦有《哭柴季娴》悼诗一首,抒发的都是失去姐妹挚友的忧伤之情。
除了早逝,远行也是隔绝“蕉园娣姒”们的另一道鸿沟。康熙十九年(1680)春,顾姒将要“从其夫至京师”,临行前诸女纷纷为之送行。柴静仪赋诗《送顾启姬北上》,谓:“春来万物柳,叶叶是离愁。顾我穷途者,逢君意气投。”钱凤纶、林以宁也作词曲相赠。即使在离杭之后,林、顾二人间亦有书信往来,互叙契谊。
事实上,即便是居住在同一个杭城内,因为女子见面毕竟不如男子般自由随意,才媛之间也常用诗词书信来往唱和,以寄托思念之情。如钱凤纶的《秋日简亚清》一诗:“城关咫尺即天涯,惆怅离群两不知。日幕凉风棋散后,夜深微雨雁归时。窗前橘柚知多少,槛外芙蓉发几枝。同入清秋不同赏,却凭青鸟寄相思。”再如其《浣溪沙·怀亚清》词作中,亦有“别后深闺无限事,总堪悲”句。此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语,在这里已从男女情思中跳将出来,成了闺秀间知音情愫的表达。金兰契、丹雉盟,这便是颇值一言的蕉园之谊。
04
诗风遗人间
诗社毕竟以诗名。蕉园才媛不仅善于写诗作词,而且具有强烈的文化使命感,生前死后多将个人作品结集成书。在她们的诗风中,蕴藏着雅正、贤淑、清逸、真挚,得到了当时杭州乃至京城士人的认可。
若论“蕉园诗社”的重要人物,当之无愧应属自称为“性拙不为时世妆”的林以宁。她是进士林纶的长女、监察御史钱肇修的妻子,著有《墨庄诗钞》《凤箫楼集》。林家家学诗风颇盛,子弟间有唱和之习。《国朝杭郡诗辑》中说她的文风“自命卓卓,绝不似闺阁中语”,想来与她自幼所受“若忘为女子者”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她出嫁前与“伯嫂顾重楣称笔砚友”,出嫁后又“从顾太君卧月轩”学诗。她深受婆母顾之琼和小姑钱凤纶影响,又与丈夫的堂婶冯娴忘年而交,最终成长为核心与骨干,为诗社中兴立下大功。她形容蕉园雅聚场景,是“斜倚红阑同照影,闲挥绿绮坐焚香”,都在凝思为诗吟;她喜游杭州山水,因为可以“每到湖山佳绝处,一齐收拾付奚囊”,赏佳景,得佳句;她直面生平两大伤痛,自嘲“生儿即有西河恸,有父空教绝塞存”,内心中深怀忧虑;她思念丈夫,却作“不是深情因伉俪,肯期失意早归来”,平淡处蕴含真情。她,是公认的“诗社之秀”。
钱凤纶《古香楼词》
核心人物中,钱凤纶也算一位。她是顾之琼的次女,嫁于顾若璞的曾孙黄弘修为妻,诗文兼顾、钱、黄三家之风,且诸体皆工,可谓才情横溢,著有诗集《古香楼集》《散花滩集》和词集《古香楼词》。在她的诗词作品中,有很多关于闺房生活的描写:“半壁青灯临卫帖,一窗寒雨读陶诗。”“一杯清茗一枰棋,正杏雨香飞候。”“喜逢素心人,并坐芝兰室。笑语春风生,雍容事文墨。图书纷绮阁,棐几陈琴瑟……”无一不展现出“名士”型才女日常生活中的闲雅清逸形象。
冯娴,善诗词,亦工绘画,在杭州闺秀文坛中是成名较早的人物,著有《和鸣集》《湘灵集》。她为人恬淡,有长者风,总是不忌辈分,真心与人交往,受到蕉园诸子的尊敬。而同样“淡荡”之人,还有最早将蕉园诗名传出杭城的顾姒。她文风婉转,诗才高妙,随夫在京时曾有“花怜昨夜雨,茶忆故山泉”之句,被大诗人宋荦评价为“闺中有高咏”;曲中“一轮月照,一双人面”之语,又得到名士王士祯的赞赏。
蕉园后期,多位核心成员或去世或远游,诗社再一次消沉。柴静仪的儿媳朱柔则(字顺成)继承其衣钵,成长为诗社新的中坚。她有才情,性温雅,成集《嗣音轩诗钞》《绣帙余吟》,诗有委婉含蓄、温柔敦厚之美。《清代闺秀诗话》赞之为“诗格与诗情,并臻佳境”。
至康熙四十四年(1705),杭州世家才媛徐德音(字淑则)随夫到达京城,遇到了神交已久的林以宁和钱凤纶,不由相见恨晚,遂同忆杭州,留下“灵秀岂必钟男子,闺闱彤管多精英”这样的诗句。惜乎聚散无常,不久,钱凤纶去世,其后,徐德音与林以宁、顾姒书信往来,成为蕉园诗风的一个延续……
梁乙真先生评价“蕉园诗社”:“分题角韵,接席联吟,极一时艺林之胜事。终清之世,钱塘文学为东南妇女之冠,其孕育滋乳之功,厥在此也。”诚非虚言也!
作者高丹,中共杭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杭州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副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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