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其实就是一本书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20-12-21 12:03   

我的母亲叫施筱梅。

出生于1926年3月。母亲说,她7岁妈就没了,12岁父亲也撒手人寰,只好跟着姐姐、哥哥生活。姐姐比她大10岁,哥哥大她7岁。母亲说,姐姐对她最好了,母亲去世后一直都是姐姐在照顾她的,后来姐姐也出嫁了,出嫁那天她知道从此再没人疼爱她了,她哭得好厉害。

小时候,我跟母亲回过一次她的老家——绍兴富盛乡清塘村。记忆中那是一个很山里的村子,我跟着母亲乘火车、坐汽车,又坐船到了富盛,接着又坐上我舅舅划来的小船,才到姨妈家。如果要去母亲的出生地,还要走七八里山路。母亲说,“这地方偏啊,日本鬼子当年打到绍兴时,都没敢进清塘。”

母亲跟她的姐姐(左一)、哥哥(中者)合影

七十年代我跟母亲又去了一次清塘。我们在村里碰到了一位看上去岁数比母亲还大的农妇。农妇挑着担子,箩筐里装着刚从山上挖来的竹笋。农妇停住脚步盯着我母亲看,母亲也出神地看着她。忽然,农妇扔下担子,嘴里喊着我母亲的小名:“阿囡,是阿囡......”她俩紧紧抱在一起,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告诉我,姐姐出嫁后,因为哥哥经常不在家,她最怕的是天黑,因为天黑了不敢一个人睡觉,是这个小姐姐跟她钻一个被窝,陪她度过了好多个凄冷的夜晚。

母亲21岁时嫁给了我父亲。

我父亲家在绍兴五云门外。父亲结婚时在杭州一家绸布行当学徒,快解放时进了浙赣铁路局当了一名信号工。他们是媒人上门提亲定的婚事,结婚前,母亲说她没见过我父亲,也不知道我父亲长啥样,只知道我父亲是在杭州做工的。

父母在绍兴照相馆拍的一张合影

1949年5月,绍兴解放了。

23岁的母亲有了正式工作——绍兴大众粮食加工厂筛糠工,后来又到绍兴勤生茶厂做了一名拣茶工。1956年,母亲转到绍兴茶厂工作。

母亲成了“工人”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要强起来。那时的她,上有公婆、下有幼子,肚子里正怀着我姐姐。父亲一直在杭州工作,与母亲两地分居。母亲既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务,按理说她是没时间干其他事的,可她却每天忙完家务,就提着一个灯笼去了扫盲班。

母亲这辈子识字多少我们没统计过,晚年时她天天看《都市快报》,一份报纸,她能看上半天,大到国内外新闻,小到街头巷尾的市井消息,她都会读一遍。有时我们小辈议论一些社会上的事,八九十岁的母亲也会插进来跟我们说上几句。我们笑她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1959年1月,母亲33岁。

这一年,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母亲在《入党志愿书》写道:我们妇女在旧社会是被看不起的,今天解放了,我们和男子有同等的权利,多么高兴啊......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有这样幸福的日子。因此,我坚决要求参加中国共产党,坚决要求跟着党走......

建党九十周年时,母亲受邀参加社区党委组织的座谈会

这一年,母亲85岁,党龄51年

母亲对“党员”这个身份非常看重。

小时候,母亲常跟我们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现在80后、90后听到这句话也许觉得就是一个口号,但对于我母亲那一代人来说,这句话是他们这辈子最想说的一句实话。

母亲说,她自小失去父母,没有共产党她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没有共产党她不可能进扫盲班认字读书,没有共产党她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工人......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我们兄妹4人有3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跟母亲一样,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

这辈子母亲参加最多的会是党支部的会,有时开会回来后,也跟我们说支部会议的内容。哪里发生什么事了,哪里有困难了,哪里需要我们捐款了,等等。在我们子女印象里,汶川地震、春风行动......每一次捐款她都没落下。有一次母亲卧病在床没去参加支部会议,支部来人看我母亲,聊天中母亲得知要捐款,马上伸手招呼我们,叫我们拿钱捐款。

1960年,母亲调到了浙江省商业厅机械厂,1962年转到杭州肉类联合加工厂(简称肉联厂)。

到肉联厂工作时,母亲已经36岁。刚认识几个字的母亲,开始到机修车间学做电工,我哥讲,母亲沒有一点物理知识,完全是靠死记硬背,勤问多做,学会了日光灯启辉器、整流器、灯管间的接线,后来连电动机线圈绕线、坎线、接线她也会做了。

六七十年代,我们住的院子经常停电,一停电整个院子就漆黑一团了,男女老少一大帮子人都会涌到院子里,七嘴八舌,都知道是配电箱出问题了,可谁也不敢去碰那个东西。这个时候,学电工的母亲就穿上绝缘胶鞋,踩到一张木凳上,打开配电箱进行检修。当院子里电灯再次亮起来时,我一脸崇拜,觉得我的母亲真的太厉害了。

那时,我们住在安吉路一处邻近西湖的一个院子里。我记得进院门后有一条笔直的小路,路两边是整齐的冬青树以及东西坐落的两幢三层小楼,楼下有枇杷、腊梅和桃树。这两幢三层小楼住着十几户人家,那时的厕所、厨房,甚至连自来水都是公用的。那个院子留下了我很多童年的记忆,比如,母亲经常把扫把塞到我手里,叫我去把楼梯和过道扫扫干净。

有一天下雷阵雨,母亲在厨房扯着嗓子喊我,我跑过去后,母亲指着院子里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说,“快把衣服收起来,马上要下雨了。”我嘟着嘴说“妈,这不是我们家的衣服。”母亲说“你为啥不能做点好事呢?”衣服收进后,母亲还抽空把衣服折叠好,待人家下班回家时又让我挨家挨户给人送去。

这幅照片拍摄于1958年,后排左起、母亲、父亲

前排左起是姐姐、奶奶、爷爷、哥哥,中间女孩是我,那时妹妹还没出生

三年自然灾害时,粮食和副食品极为短缺,米面、煤球、菜油、布料几乎所有物品都是定量供应,凭票购买。那时家家户户都有断炊的时候,很多人饿得面黄肌瘦。可母亲硬是没让我们饿过一顿肚子,她总是把家里的吃穿用安排得妥妥当当。

那时肉联厂最行俏的是带肥的肉,猪爪因为肉少骨头多,买的人比较少。肉联厂就把猪爪烧熟后发给工人当夜餐。母亲不舍得吃猪爪,每次都带回家让我们吃。前几天,我跟我哥我姐回忆时,我们都说“猪爪的味道至今难忘,那是我们吃的最好的东西了。”

为了省钱,母亲还学会了做衣服、做鞋子。

我们小时候穿的衣服、裤子和鞋子,几乎都是母亲自己做的。好几次,我从梦中醒来,都看见母亲在灯下缝衣服。我问母亲怎么还不睡,母亲总是轻声说“马上好,马上好!”

大年初一,母亲会把她亲手缝制的新衣、新鞋,一件一件地给我们兄妹换上,让我们喜气洋洋地走出家门,迎接新年......

那时我们岁数小啊,根本不懂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句话所蕴含的伟大的母爱!

我们四兄妹跟母亲的一张合影

后排左一是我,左二是我姐姐。前排左一是我妹妹、中间是母亲,右一是我哥哥

我奶奶是我母亲带到杭州的。

爷爷去世后,母亲不忍心把婆婆一个人留在绍兴,就把她接到了杭州,跟我们住在一起。家里有好吃的,母亲总是先给奶奶吃。七十年代初,奶奶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断了,当时医疗条件差,没法做手术,奶奶就这么瘫痪了。

奶奶瘫痪后,我哥我姐的孩子先后出生了,母亲一边要抱孩子,一边要给奶奶洗脸擦身、倒屎倒尿,没多久,一只胳膊就累得不能动了,医生说是肩周炎。学机修的哥哥在家里门框上装了一个滑轮,让母亲每天拉滑轮上的绳子进行锻炼,好几次我见母亲是一边拉绳一边流泪,她疼啊!

母亲上班的肉联厂在望江门外的秋涛路。

每次上班,母亲要先走到延安路去乘电车,电车到望江门后,还要走路穿过望江门的一个铁路道口,才能走到肉联厂。母亲是三班制工人,家里要服侍瘫痪的奶奶,又要照料我哥我姐的孩子,还要安排一家老小的吃喝.......那日子,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挺过来的。

母亲与孙女、外孙在孤山公园合影

1981年10月,奶奶去世了。在料理奶奶后事时,邻居说我母亲是天底下难找的好媳妇,服侍瘫痪在床的奶奶10年,愣是没让奶奶生过一次褥疮,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1977年9月,母亲退休了。

母亲退休后,我们兄妹也长大了,先后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母亲今天到这家,明天又去那家,开始被我们儿女呼来唤去。我跟母亲说,“您像是消防队,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冲!”母亲听后总是淡淡一笑。

1977年10月,母亲在肉联厂机修车间门口留影

母亲59周岁那年,我家的顶梁柱倒了——父亲没能跟母亲白头偕老,未满60岁就走了。

父亲走后,好一阵子母亲的神情都是恍惚的。

当时我姐、我哥和我都有自己的小家,只有尚未出嫁的妹妹跟母亲一起生活。妹妹说,她每次下班回家,都看见母亲站在窗户边愣愣地望着窗外,好像还是在等父亲回家吃饭。有一次,妹妹提前下班回家了,发现母亲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父亲遗像,眼睛抚摸着镜框里父亲的面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镜框上.......

为了让母亲从悲痛中走出来,我们想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住段时间,母亲总是摇摇头,她说,“我哪儿也不去,就住这里,这里有你爸爸的味道。”

我们担心啊,妹妹要上班,家里就母亲一个人,我们每次回家都见她眼睛红红的......

为了让母亲尽快从哀思中走出来,妹妹给母亲找了一份工作——到铁路生活供应段招待所做前台服务员。母亲不肯去,妹妹说“您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啊,您要是不去我只能辞职回家天天陪您了。”劝了好几天,母亲才同意去招待所。服务员没干多久,领导见母亲的登记工作做得细致又严谨,便把责任很重的仓库管理、紧俏物资发放的工作交给了母亲,他们说,“施妈妈管理我们很放心。”

父亲走后,邻居董阿姨经常到我家里来陪伴我母亲,跟我母亲聊天,一起做点小手工......渐渐地,母亲好起来了。

母亲在生活供应段做了五年后告辞回家了。

这之后,母亲开始学习缝纫技术。她的手很巧,一块零碎布头,几件旧衣服,在她手里会变成一个椅子套,一个洗衣机或微波炉的罩子。

母亲做的锦缎上衣,凳子套、缝纫机罩、遥控器收纳盒

到了后来,母亲竟然给自己做了一件锦缎中式上装。

做这件衣服时,母亲已经81岁。母亲为了到上海参加孙女的婚礼,特地去买了一块织锦缎面料,戴着老花镜,自己裁剪、自己做盘扣,一针一线地......我们谁也没想到,衣服竟然做好了,做得很合身。孙女成婚的那天,母亲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母亲很爱干净,社区工作人员每次上门探望母亲,都会啧啧地夸她,“大妈,你家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根本看不出是90岁独居老人的家啊!”

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了,有一次我陪她说话时,她叫我拿笔拿纸,把她的话记下来,她说如果她不行了,不要送去重症室,不要插管,不要过度抢救,不要麻烦别人。

不给别人添麻烦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特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即使儿女她也是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就在她去世前一个月,她还在自己做饭。

2017年12月初,一天夜里母亲突然肚子疼,我们连忙把她送到医院进行检查,可查来查去也没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医生说可能是肠梗阻。母亲没住几天院就回家了。从医院回来后,我们知道母亲的时日不多了,各种脏器已开始衰竭,我们兄妹日夜守护在母亲身边。

12月12日中午,躺在床上的母亲想喝水,我们要递给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己伸手想去拿杯子,可她太虚弱了,已经耗尽了毕生力气,再也没有力气拿杯子了。她的手不停地颤抖,杯子没有拿到嘴边就掉了......

这天傍晚,5点50分,母亲的眼神从我们4兄妹脸上划过后,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我的母亲是平凡的。

她是她那个年代中国母亲的一个缩影。

她们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侍奉长辈,既要工作又要承担繁重的家务,一辈子没亏待过别人,就亏待了自己。

她们这一生,是展示女人美德的一生。

母亲临终前一天拉着我妹妹的手说,“妈妈这辈子没想到能活到90多岁,看到你们兄妹团结,孙辈事业有成,妈妈知足了。妈妈走后你们不要哭,要坚强........”

母亲去世后,我老是想写点东西,记录一下我的母亲,可我写不好,写不下去,一写就泪眼朦胧......我想跟母亲说:妈妈,您不仅给予了我们血肉之躯,而且还传承给了我们许多优秀品德。

妈妈啊,您就是一本书,让我们怎么也读不尽、说不完。

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号:色米(ID:hz-semi),作者:陈佩华,夏建军整理。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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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号:色米(ID:hz-semi)  作者:陈佩华  编辑:郭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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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平凡的。母亲不舍得吃猪爪,每次都带回家让我们吃。母亲没住几天院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