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原产地在中国,其历史悠久,饮誉天下,乃中华民族之国粹。
上至帝王将相、诸子百家,下至庶民百姓、挑夫佣贩,中国人对茶一往情深;茶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一件,是大家共同的“日行之所需”。
除此,以茶敬客、议事、赠友、求爱、养生、静心、解乏,乃至祭祀等,博大精深的茶文化早已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茶与千古文化
陈云飞 摄
杭州有悠久的文明史,杭州有弥久的茶历史。
据志书记载,杭州产茶始于南北朝。最早记述杭州产茶的是中国茶道奠基人陆羽,他在《茶经》中记载:“钱塘(茶)生天竺、灵隐二寺。”“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茶经》中还引用了晋代《广陵耆老传》中所记:“晋元帝时,有老姥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自旦至夕,其器不减。”这老妪也许是古代中国城市最早的卖茶水小贩形象。《茶经》的问世,使得中国茶文化有了溯源之道。它为茶叶生产提供了较为完整的科学依据,也对中国茶文化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可谓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茶叶百科全书”。除了《茶经》,还有一部古籍,也诉说了中国古代的茶人茶事,那就是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
吴自牧,钱塘人(今杭州人),他的《梦粱录》成书于宋末元初,共20卷,内容涉及南宋临安城市风貌、四季时序、朝廷典制、宫官礼仪、桥道街坊、民俗风情、茶肆酒坊、杂戏伎艺等,是研究南宋杭州的一部重要文献,同孟老元的《东京梦华录》并称为“双璧正合”。
《梦粱录》展现了南宋都市风貌和百业百态。纵览全书,“茶”是其中的一个高频字,茶事是作者浓墨重彩的记述部分。因此,《梦粱录》也是研究南宋杭州茶习俗、茶文化、茶经济、茶地位不可或缺的地方文献。
《梦粱录》卷十八《物产》中“货之品”记:
“茶:宝云茶,香式茶,白云茶。又宝严院垂云亭亦产。东坡以诗戏云:‘妙供来香积,珍烹具大官。拣芽分雀舌,赐茗出龙团。’盖南北两山、七邑诸山皆产。径山采谷雨前茗,以小缶贮馈之。”
可见,茶叶的产地、品种和品质,早在南宋前就已形成了品牌。
杭州茶肆历史久、根植深,文化底子厚,大约在唐代中期就开始兴起,茶不仅成为“人家一日不可无”的日常饮品,而且与品茶相关的插花、焚香、点茶与挂画被合称为“四艺”,成为文人墨客追求典雅生活的一种追求。到了宋代,从仁宗景祐元年(1034)至哲宗元祐六年(1091)半个多世纪间,相继在杭州为官的范仲淹、蔡襄、赵抃、苏轼,都与茶事有缘。杭州的茶山、茶泉、茶人、茶事、茶趣等,在中国茶文化史和历史文化名城上都留下了他们的遗篇墨韵。到了南宋,茶行业鼎盛、茶文化兴旺,贵家士庶,概莫能外,茶成为“举国之饮”。
与此同时,在饮茶的环境上,南宋杭州也别有一番特征。话说北宋时,汴京的熟食店,常常张挂名画,吸引观者,留连食客。时至南宋,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梦粱录》卷十六《茶肆》中介绍:
“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月添卖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或卖盐豉汤;暑天添卖雪泡梅花酒,或缩脾饮暑药之属。”
又曰:“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止用瓷盏漆托供卖,则无银盂物也。”
陈云飞 摄
在茶艺上,南宋茶坊流行一种叫“分茶”的绝技,也称“茶百戏”“茶丹青”。相传,当时临安城有个叫福全的佛门子弟,他特别精通“分茶”,下汤运匕(古人取食的器具),妙诀连连,“使茶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幻灭”,若同时点四瓯,竟然能冲成一首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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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丹青”炉火纯青,绝妙神奇,深得文人雅士的器重。如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云: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杨万里《澹庵座上观显上人分茶》云:
“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禅弄泉声,隆兴元春新玉爪。”
李清照词中也有“生香薰袖,活火分茶”“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的记载。这些诗人词家都将分茶写入了他们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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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茶肆中还流行“斗茶”,诗曰:“银针碧螺漫自夸,玉壶沏煮胜紫砂。夏至日长行人少,担歇柳荫闲斗茶。”茶坊中摆上茶具,煮水点茶“斗色斗浮”,即以冲出来的茶沫与茶汤颜色以决胜负:茶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茶沫以“咬盏”为佳。斗茶为丰富茶文化增色。
茶与社会经济
陈云飞 摄
南宋时期对茶事的重视是有历史渊源的。建炎元年(1127)三月,金人攻占汴京,徽宗、钦宗被俘,北宋王朝覆灭。这就佐证了宋代多烽火,也使其成为历史上一个“多难”的朝代,经济窘迫和战马不济是两大难题。
据清徐松辑《宋会要·兵》录,当时买马的经费来源主要靠“布、帛、茶、他物充其值”。茶课则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之一。史料有记:宋高宗末年国家财政收入为5940余万贯,茶利占6.4%;宋孝宗时为6530余万贯,茶利占12%,茶课之丰厚,可见一斑。因此,朝廷格外重视榷茶制度,对茶叶实行了专卖。这是因为“夷人不可一日无茶以生”,当茶叶换马匹与其他物资时,茶的商品属性演变为政治属性,文化价值提升为经济价值,引起帝王大臣们的共同关注,使茶法日臻完善。
建炎三年(1129)二月,高宗达杭州,改州治为行宫并复帝位;绍兴八年(1138),“是岁始定都于杭”。从此,杭州的发展与繁荣开始进入上升通道,其中茶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梦粱录》卷十三《两赤县市镇》载:宋室南渡后,“杭为行都二百余年,户口蕃盛,商贾买卖者十倍于昔,往来辐辏,非他郡比也”。同卷《铺席》载:“其余坊巷桥道,院落纵横,城内外数十万户口,莫知其数。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
南宋杭州,广阔的城廓,众多的人口,住家接栋连檐,巷陌壅塞,为防烟火和盗贼,城内专门设有防隅巡警把守,其中便有“茶槽隅,在东青门外茶槽巡司”。
《梦粱录》卷五《驾诣景灵宫仪仗》曰:“千乘万骑,驾到景灵宫入次少歇,奉请诣圣祖殿行礼,以醪茗蔬果麸酪飨之。”接着奏乐,乐毕驾回太庙宿斋。在卷九《六院四辖》中说:“盖国初循唐制,旧以九路之漕,自达于淮,去则货茶,回则转盐。”在重要庆典和物资交易中,茶叶都充当了重要角色。
陈云飞 摄
南宋杭州茶肆一般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单纯的茶饮,只以茶叶点泡而成;另一类为混合茶饮,即花色茶,将茶饮与其他多种物品混搭一起,擂碎后,或冲泡或煎煮而成。擂茶又称“三生汤”,为一种特色茶食。据说擂茶起源于汉,一般用花生、芝麻、绿豆、茶叶、山苍子、生姜、食盐等为原料,用擂钵捣烂成糊状,然后筛滤,投入铜壶,加水煮沸,满堂飘香。
那时,临安街头除 形成了“文士有西湖诗社”“武士有射弓踏弩社”等活动外,“更有城东城北善友道者,建茶汤会,遇诸山寺院建会设斋,又神圣诞日,助缘设茶汤供众。”这是《梦粱录》卷十九《社会》中记述的市井状态。可以说,当时茶叶已超出了纯物质的层面,已渗透到人们精神文化生活的体验中。同卷中的《四司六局筵会假赁》,让我们眼睛一亮,见识到当时隆重繁杂的官府筵席场景。筵席统一由四司六局人员督责,“且谓四司六局所掌何职役,开列于后。”“四司”指专掌仰尘(天花板的意思)的帐设司、专掌宾客茶汤的茶酒司、专掌筵席食物的厨司,以及专掌碗碟出食的台盘司。“六局”指专掌时新水果的果子局、专掌糖蜜茶果的蜜煎局、专掌异品菜蔬的菜蔬局、专掌灯火照明的油烛局、专掌香炉和醒酒汤药的香药局、专掌桌椅挂画的排办局。“盖四司六局等人,祗直惯熟,不致失节,省主者之劳也。”从上述记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南宋时,杭州的酒席茶饮活动,其专业化程度之高、规模之大、分工之细、排场之讲究,是历史上闻所未闻的。
古时,茶礼是作为一种社会礼仪被流传下来的。在《梦粱录》卷二十《嫁娶》中,可以看出茶在男婚女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先凭媒氏往返送定帖,当定帖送过后,双方才算定论。接着相亲,“或街园圃,或湖肪内”,如中意则以金钗插于冠髻中,称“插钗”,然后议定礼,住嫁报定。同时要“下财礼”,无论贫富家庭,均少不了送茶食,如“茶饼果物”“花茶果物”“茶饼鹅羊果物等合”。由此可见,当时茶是作为确立男女婚姻关系的重要信物,茶礼也成为一种正统的社会礼仪被沿袭下来。
旧时杭城涌金门码头开有“藕香居”茶楼,三面临水,多栽荷花,故名藕香,室内悬挂苏东坡诗句:“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茶亭上挂着一副对联云:“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向众客传递好见好散、和睦呈祥的社会正气场。
茶与市井生活
陈云飞 摄
“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寻常人家为之奔波的开门七件事。《梦粱录·鲞铺》记:“杭州城内外,户口浩繁,州府广阔,遇坊巷桥门及隐僻去处,俱有铺席买卖。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或稍丰厚者,下饭羹汤,尤不可无。虽贫下之人,亦不可免。”见证了茶是一种民生需求,茶还常与酒捆绑在一起,谓之“分茶店”,即出售下酒食品的茶酒店。
《梦粱录》中的南宋杭州茶肆,白天兴旺,晚上同样热闹非凡:“夜市于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会聚,习学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调之‘挂牌儿’。”平常是如此,即使到了“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至三更后,方有提瓶卖茶。冬间,担架子卖茶,馓子慈茶始过。盖都人公私营干,深夜方归故也。”夜市中,生意人在大街上推车担肩,设置流动铺子,点茶汤和点心,满足夜游客官的需求。
茶坊也是南宋庶民的文化场所,最接地气的莫过于说书活动。茶坊中摆开一长形桌,铺上彩色围档,一把折扇一摇、一块惊堂木一拍,各种故事就从说书人的嘴里绘声绘色地讲开了。台上千军万马、呼风唤雨,台下屏声敛息、鸦雀无声,听到轻松处,呷上一口、品上一盏。就像临安城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称谓“一窟鬼”茶坊,名由就是说书人常在那里讲《一窟鬼》故事而来;又如保佑坊北“朱骷髅”茶坊,道理也如出一辙,说书人在这里神怪故事讲得多了,便形成这么个“可怕”的店名。
杭州人向来重情重义,《梦粱录》卷十八《民俗》录:“杭城人皆笃高谊,若见外方人为人所欺,众必为之救解。或有新搬移来居止之人,则邻人争借动事(指日常用具),遗献汤茶,指引买卖之类,则见睦邻之义,又率钱物,安排酒食,以为之贺,谓之‘暖房’。朔望茶水往来,至于吉凶等事,不特庆吊之礼不废,甚者出力与之扶持。”这说明当时在人情往来中,盛行着这种以茶示敬示亲的“茶礼”之风,岁月逝去八九百年,如今依然如故。
贡院是开科取士的考场。据传,浙江贡院的号舍(考试房间)为“直省号舍之多,无过于浙者”,成为杭城最大的建筑群。每逢开考时,贡院前的登云桥(南宋时称西桥,今下城区境域),有专家说,拥挤的人群比今日断桥上的人还要多,可谓蔚为大观。《梦粱录》卷二有《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闱》一文(此处“解”指凡举进士者,均由州府推荐发送入京这一过程;“省闱”,指礼部应试进士的地方)记述:“其士人在贡院中,自有巡廊军卒赍砚水、点心、泡饭、茶酒、菜肉之属货卖。亦有八厢太保巡廊事……此科举试,三年一次,到省士人,不下万余人,骈集都城。”文中列举的这些物品与茶食,都是考生们的生活必需之物,购买者十分踊跃,被称为“赶试官生活”。
吴自牧笔下的南宋都城茶坊,种类不一,各有所取。有“人情茶肆,本非以点茶汤为业”,“巷陌街坊,自有提茶瓶沿门点茶,或朔望日,如遇吉凶二事,点送邻里茶水,倩其往来传语”。当时,已有“点茶人”行当,餐饮业中使用暖水瓶,也称“暖水釜”,以琉璃为胆,水银为裹,宽口、长颈、长腹、有盖、带把手,与现代的保温瓶相近。当冬日冷夜,小贩们“提瓶卖茶”。有的茶肆成为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地,如中瓦内窟一鬼茶坊、大街车儿、蒋检阅茶肆等。有的茶肆专是五奴(旧时在妓院当杂的男子)打聚处,亦有诸行借工卖伎人会聚行老(为人介绍职业的头),谓之“市头”。也有的茶楼雇用妓女支撑台面,名曰“花茶坊”。《梦粱录》卷十六《茶肆》记载:“大街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花茶坊’,如市西坊南潘节干、俞七郎茶坊,保佑坊北朱骷髅茶坊,太平坊郭四郎茶坊,太平坊北首张七相干茶坊,盖此五处多有吵闹,非君子驻足之地也。”这类茶肆一般由娼家开设,店内置些遮物,陈设简单,安有妓女,以茶为名来吸引来客,颇有些市场。
南宋(传)《西湖情趣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更有创意的像黄尖嘴蹴球茶坊,可供茶客蹴球玩乐或观赏蹴球游戏的……正是因为在茶肆遣闲休逸中,活跃着众多的雅俗共赏的活动,才让都城民众感慨“终日居此,不觉抵暮”。闲趣、轻松、温舒、和悦是茶馆独有的环境魅力,一盅茶,几小碟零食,空头闲话说说,嘻嘻哈哈笑笑,一派皇城根儿遗民的风范。以茶养性,修身怡神;以茶养心,世道人心;以茶会友,交畅言欢;以茶示礼,义结金兰;以茶论道,灵气飞扬。
“茶文化”已凝聚成一种蕴含东方品质的传统文化、大众文化,烙下了鲜明的民族印记。如今茶馆,已经成为“文化场”的代名词,业内人士这样评说茶馆的功能定位:茶馆是展现人们的思想观念、心理特征、审美情趣、生活习性和社会风尚等意识形态的一个“窗口”和“展台”,也是民俗文化的“大舞台”和“俱乐部”。
茶,是《梦粱录》中的一个高频词,作者多层面、多角度地记载了茶与南宋杭州密不可分的关系,从中透视出茶与杭州源远流长的历史,杭为茶都与杭州城市发展的印记,茶为国饮与百姓生活的包容程度。
作者:李天骅,浙江省作协会员、省杂文学会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华散文网特约作家
来源:《杭州月志》总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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