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上的观众。 本报记者 董旭明 摄
在画作或明媚或阴沉的色彩,或雷霆奔马或洋洋洒洒的笔触的感知中,赵无极的作品如同一幅水面,每个人在这里可以照出自己的面容身影,可以照出天光云影,他的无形恰是无极。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感叹:“在今天,艺术媒介、观念与手段五花八门,人工智能图像无限生成,数字技术无比便捷,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绘画?绘画不可替代的东西是什么?这一系列纠结扰乱着当代画家们的追问,但在赵无极的艺术生涯中似乎没有类似困惑。”
正如他的名字,赵无极没有因循守旧,他自在地在艺术世界里,寻觅世界之道。这是大道无极的百年回音。
看情百年画作百年传承
在二楼展厅,一张满是大刷子的照片铺满整面墙,这是赵无极的绘画工具。
“他就喜欢用大刷子。”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许江说。1985年,赵无极回国举行为期一个月的绘画讲习班,许江是讲习班的学生。他记得赵无极用刷子帮学生改画,果断中带着柔情,就像轻轻地从婴儿的脸蛋和屁股上抚过一样。赵无极的习惯,反映在干净的笔刷和调色盘上,在绘画之外,是一种修为,也是一种境界。
巧的是,浙江省文联书记处书记、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策展人余旭红是许江的学生。走进他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办公室,小小10余平方米的空间里,三面墙上包括百叶窗上都挂满了赵无极画作的打印件。
早在5年前,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和赵无极基金会筹备在杭州办一场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不少人认为,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为什么?溯源本次展览的百余件油画作品便知道,它们均来自海内外美术馆、基金会、私人藏家。“中国大陆官方美术馆、博物馆没有一张赵无极的油画作品收藏,基本需要外借。”余旭红说,由于画作价值极高,有的很少出馆,甚至极少示人,外借可谓难上加难。
此外,由于赵无极画作多是色彩、符号、光影,他本人也很少解释。赵无极曾说:“我从来不谈自己的画,我不喜欢这样,让别人看便可以。”如何理解他的作品、做好策展,又是一大难题。
如为印证作品《18.03.2008》是赵无极人生中的最后一幅油画,余旭红翻阅诸多资料,并与赵无极基金会联系,最终确认这幅描绘记忆中西湖“平静水面上空气的流动”的画作是赵无极生命中最后一幅油画——在风的吹拂中,我们能体验到生命的圆融。
赵无极创作于1947年的画作《我在杭州的家》,让许多看展的艺术迷们颇为喜爱。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同样是1985年赵无极绘画讲习班一员的章晓明也是如此。
这一年,是赵无极前往法国的前一年。他在这幅作品中用粗率的油画笔触勾勒出自己的居所,马蒂斯式的用笔是赵无极在杭州任教时期的绘画风格之一。在章晓明眼里,这幅画也体现了他与杭州连绵不绝的缘分。
章晓明记得,讲习班原本听课的学员,是来自全国各大美院油画系的18位骨干教师。后来,浙江美院油画系85届毕业班的同学也加入,总共27名学员。他们恰如27粒火种,如星火渐次燎原。
这是一种血脉的传承。中国艺术史上一代又一代人,他们的名字将时代串联,刻下独属于中国韵味的一笔一画。
展厅中的赵无极照片。 本报记者 何冬健 摄
看魂
两种文化的交融
在美术馆二楼圆厅,三联画《向我的朋友亨利·米修致敬》色彩明亮,展现出光华初现、万物生长的意蕴。再细看,仿佛又有着北宋山水的豪壮、南宋山水的氤氲——在赵无极画中,时常能看到宋画的影子,或是“马一角”“夏半边”的构图,或是诗情与画意的交融。
“当时正值赵无极的好友亨利·米修诞辰100周年,也是他们相识50周年。米修是法国著名诗人,热爱中国文化,赵无极也借这幅画向中国文化传统致敬。”余旭红讲述了这幅画背后的故事。
作画时正值千禧之年,赵无极当时写下了这样一段颇具洞见的话:“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为人们提供了宽广的道路以及各种创作的契机。如今把握这些契机的时候到了,巨变已不可逆转。”
当时光倒流,穿行于赵无极大展中,一个中西交融的艺术世界立体地呈现在眼前。
很多人说,在赵无极身上,可以看到两个传统——东方和西方。而将中西艺术融会共生,正是赵无极艺术生涯的伟大之处。
学艺初期的他受塞尚、马蒂斯、毕加索等西方画家的影响。1948年,赵无极赴法深造,开始运用线描的方式,表现记忆中的风景和日常的景物。他一直在西方此起彼伏的艺术潮流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绘画风格。直到他在瑞士见到保罗·克利的原作,从克利的画作中,赵无极灵感迸发,中华传统文化如此深厚,为何不能运用到绘画中?
更何况,他骨子里就对中国文化痴迷,他酷爱收藏拓片、青铜器等,对甲骨文更是有研究。
1954年起,赵无极放弃具象绘画,转向抽象绘画的创作,通过对甲骨文、青铜器铭文创造性的转化,形成带有浓厚个人色彩和深厚家国情怀的艺术风格。《我的祖国》《向屈原致敬》《向杜甫致敬》《中国城市》等作品,可以窥见赵无极以现代绘画语言摹写甲骨文、金文的拙朴古意。
上世纪60年代是赵无极的创作高峰。这期间,赵无极的绘画从形象和字符中解脱出来,以表现主义的狂飙涂抹响应草书的笔势与章法。
上世纪70年代初,赵无极受到好友亨利·米修的鼓励,重拾一度被他遗忘和警觉的水墨画。1972年回到阔别24年的祖国,祖国的山川风物更是激活了深植在赵无极内心深处的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他的绘画中融入了一份东方意蕴。透过赵无极的作品,仿佛可见荒原广袤、江河奔流、星河璀璨,亦可见飞流直下三千尺、大鹏直上九万里、破浪云帆济沧海……洋溢着东方哲学的气质与境界。
正如他在自述中所说:“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里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归宿。”
“向民族的优秀传统学,向世界一流大师学,两方面结合起来,加上自己的个性,这样自然而然地融合起来,赵无极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许江评价道。
时至今日,赵无极的作品已系统收藏于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150余个全球美术馆博物馆等重要艺术收藏机构。
“我们看赵无极,看到的更是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大道。”高世名说,赵无极的作品通向甲骨文等古文字、通向中国的山水意象、通向《道德经》等古典哲学,他的根源来自中国古代,作品又是现代化的。
“他不是照搬,而是消化。然后把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根源,种植在现代艺术的土壤之中,让它重新绽放出东西方文明共建的灿烂花朵。”高世名说,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就是要赋予艺术新时代内涵和现代表现形式,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充分弘扬,成为现代“活水”,为今人所取、为发展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