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呼吸机的噪声。它在,珍妮就是有保障的
因为小孩生病,有的夫妻离婚了,有的把孩子踢给老人照顾。但我和老婆都死心塌地地为了孩子活着。
珍妮整天躺着,躺久了,身上、耳朵、脖子都会痛。有时给她捏一捏,枕头重新垫一下。吸痰、挠痒痒、吃饭、大小便都要人照顾。我和老婆轮流,每隔半小时帮她翻一次身,一晚上睡不到两小时。医生来我们家都觉得惊讶,一个躺了十几年的孩子居然没有褥疮。
2014年7月,珍妮感染肺炎,做了一个大手术。
这是珍妮生病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医生决定给珍妮做气管切开手术。对珍妮来说,最可怕的不是肌肉无力,而是不能呼吸。呼吸道感染是SMA患者死亡的主要原因。长期卧床呼吸无力或是咳痰障碍,都会导致肺炎越来越重,直至肺功能完全丧失。
手术很成功,珍妮接上了有创呼吸机,从此要戴着一根管子生活。这又是一个巨大考验,呼吸、发声、进食、吞咽,全部要重新学过。吃一小碗米饭,就要用两个多小时。珍妮体重从30公斤下降到18公斤。
她说不了话,只能断断续续地一个个字往外蹦,比如:爸,妈。
后来可以慢吞吞地说: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
珍妮太懂事了。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四肢都不能动,只有手指能动,她担心我想不开,给我打了一行字:“我命由我不由天。爸爸,你连死亡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气切手术后,对护理的要求更高了。要随时吸痰,要保证切口干燥,没有分泌物。珍妮靠一台呼吸机、一台吸痰机、一台制氧机维持生存,每分每秒都不能间断,我们特地配了家用发电机。
以前,我半夜起来护理珍妮,躺下去后很快入睡,现在会好几个小时睡不着。第一次来我家的人,一进门就能听见呼吸机的噪音。夜深人静,这声音更响了。但我喜欢这个声音,它在,珍妮就是有保障的。
2017年,歌手毛不易把珍妮写的《故乡游》,唱成了一首歌
最让我们伤心的是,珍妮的智力是正常的,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不能动而已。
我和老婆读书不多,不懂诗,也不知道女儿会写诗。小时候,带珍妮回外婆家。珍妮看到海的波浪一直在晃,她说:海是会动的水。
起初,珍妮给杂志社投稿,是希望凭自己的努力赚稿费,减轻家里的生活压力。很幸运,那次她得了800元稿费。问她想给自己买点什么,她说想买牛奶给全家人喝。
2017年,文成县文联主席慕白看到有关珍妮的报道,也知道她在写诗,决定帮珍妮整理出版诗集。上海一家渐冻症关爱中心送了一台眼控电脑,有了它,珍妮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在电脑上打字。
珍妮写东西很慢,她最喜欢一句古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她说这个叫意境。她写东西要酝酿好了,才会用大拇指去敲键盘。写久了,她的手指会出汗。
珍妮最喜欢的作品是20岁时写的《陀螺》——
你说没见过陀螺无休止地在原地打转
我说生活是一道无形的鞭
2018年,珍妮的第一部诗集《予生》出版。诗稿是慕白老师整理的,他还写了序,《我们都希望能再活长一点》。
珍妮看到后,第一反应是害怕,担心自己不够格出诗集。
其实珍妮一直喜欢看书,她最喜欢《红楼梦》。珍妮还说过,她想写推理小说。
珍妮小时候喜欢唱歌。2017年,歌手毛不易把珍妮写的《故乡游》,唱成了一首歌。
2023年,珍妮的第二本诗集《二十岁》出版,歌手龚琳娜在微博上转发了,还引用珍妮写的诗:当我说永远爱你,我说的并非是永远,而是你为我诠释了永远和爱的意义。
前不久,龚琳娜来温州演出,我陪珍妮去现场。龚琳娜特地演唱了《成为诗人》,献给珍妮。她在现场介绍珍妮,“即使带着呼吸机,即使全身肌肉无力,坐着都需要打针来维持,珍妮也做到了来听我的音乐会。今夜全场星光熠熠,是因为珍妮,也是因为罕见病群体!”
这是珍妮人生中第一次听演唱会,也是她唯一一次坐着观看演出。我们感动到无法言语。珍妮说:“我始终相信,奇迹不是凭空诞生的,在没有奇迹的日子里,我将怀抱着爱与诗歌期待它的来临。”
这么多年来,我们全家人第一次感觉到病情可控的希望
2016年,国外研发出一种医治SMA的特效药:诺西那生钠,可以控制病情发展,改善运动能力。
当时病友群中,经济好一点的家庭已经开始用了。但这个药一年要几十万美元。我们一家都特别期待,这种特效药能早日纳入医保。
2019年11月,我开着平时接送珍妮的面包车,带她从温州赶到杭州,向医疗保障部门反映情况。我说,珍妮一天用不上药,我心里就觉得愧对孩子。医保部门的领导说,杭州也有家长来反映过,这种药纳入医保,每年可能要花费将近1亿元。一时也爱莫能助。
我想,难得来一次杭州,就带珍妮看看西湖吧。
我们把车停到孤山附近的停车场,工作人员看我打开面包车的后门,要推担架床,二话不说过来帮忙。
这是珍妮第一次来杭州,也是她第一次旅行。虽然一路都是躺着看风景,但珍妮很开心。秋天的西湖,处处都能闻到桂花香。
2021年12月,国家医保局发布消息:诺西那生钠注射液被正式纳入医保。
感谢国家!这么多年来,我们全家人第一次感觉到病情可控的希望,第一次感觉到会留住珍妮。
一个月后的2022年1月1日,新医保目录落地首日,珍妮第一次接受诺西那生钠注射。之后每四个月注射一次,珍妮到现在已经打了11针。
一开始,我对特效药抱有很大期待,希望珍妮可以站起来,从此不做“海绵女孩”。后来我意识到,彻底治愈这个病目前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很感谢这个药物,没有它激发的力量,可能现在珍妮连嘴巴也张不开。
每次打针,都很疼。有一次注射,来来回回用了三个小时,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扎针,一直找不到正确的位置。珍妮疼得受不了,哭了。
但打完针之后,我们全家心里都踏实。珍妮安慰我,人生就像打游戏,打针就是系统升级。打一针就可以“续航”四个月。
今年夏天,我带珍妮出了一次“远门”,去洞头看海。珍妮的相册里唯一一张她站着的相片,就是在洞头拍的,当时她才一岁,还不记事。
到今年的9月11日,珍妮就23岁了。珍妮一直很努力地活着,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的微信签名是:我一直在等!等待奇迹出现!
我想告诉我的女儿:珍妮别怕,只要爸爸还能动,就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是我生命里永远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