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尘灭:宋词与宋人》 李让眉 著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24年5月 西湖,那是苏轼开始研究词腔的地方,是李清照终老不肯留一字的地方,是姜夔与意中人携手共行的岸,是吴文英夜中盼女郎相会的舟…… 《香尘灭:宋词与宋人》要和大家见面了。起初交稿时,书名尚叫《过水采蘋:宋代词家品述》,这与我的上一部作品《所思不远:清代诗词家品述》有些关联,都出自廿四诗品:“幽人空山,过水采蘋。薄言情晤,悠悠天钧。” 看清人尚觉平生不远,能托回响于鸿雁;看宋人却已需搴裳涉水,要寄愁怀于天钧了。 要“探案”还是要“复现”? 在这本书的写作中,我的状态经历着一些变化。前期写作时,我致力于考据、批评,既以见疑、破雾,也对这些体力活如实做了留痕,其中下功夫最结实的应属书中《锦官城里的钗头凤》和《一春幽事有谁知》两篇。从文字缝中拈取蛛丝马迹,让猜测在求索中逐渐成形,这过程本身是令人愉悦的,读者们读来也觉得有趣,往往呼我为“福尔眉斯”。 但写到后来,面对他们的作品时,我渐渐察觉到了自己的立足不定。这种踉跄或许基于情感的积累和变化:在词人真挚而苦涩的感受中浸润得够久后,我开始为自己这种好奇的审视感到惭愧。每一首词都是他们用生命捧出来的真心,无论如何不该在千古后迎向我手中一柄如此锋锐的“手术刀”。 这种自察在写完李清照的两篇文章后愈加清明,于是从苏轼起,我便开始尝试另一种写作立场:相较探寻真相,更侧重去复现真实——前者本乎事,后者源乎情。这样的写作需要拿出更多真心,回到笔端,则意味着我要将大部分前期的工作藏到文字的背面:我不能把走近他们的过程功利化,正如一场掏心掏肺的长谈不能承受一旁录音笔闪烁的红灯。 不同于探案带来的成就感,复现式写作更近于与朋友目光交接时感受到的温热。 若在历史上能找到最好的朋友,当然是苏轼。 在翻阅笔记、重读诗词时,我深切地感受到他中年后对王弗倦鸟思林般的眷恋,看到他独立燕子楼头看着远舟中的友人的寂寞微笑,我理解了他对仇池石的执着,却也为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可怜。我眼见他在杭州想家、在密州想家、在徐州想家、在黄州想家……想到地角天涯,也最终没能回去——要这样站到他身边,当然依赖更密实的资料爬梳和筛选,但在一场动人的相遇面前,这些跋涉也已不再重要。 之后,为弥补对姜夔的愧疚,我又写了《英雄无觅》,在他与辛弃疾一次次的感受交错中,看两人如梅如松,各领一域。 我在合乎时间线的基础上整理了这场复现的叙事节奏和视角,让它基本能符合一出折子戏的顿挫,但其实,我的本意倒不在讲故事,而是感应。我想通过恢复历史的真实氛围,去激发读词的人完成一场自我发现:让我们的身体能够循着与昔人同样的律动去颤抖或微笑,手脚冰凉或心头血涌。但要保证这种氛围的塑造处处有实据、经得起学术的考问,我仍在景语层面消耗了大量精力。人生的遭遇毕竟不是传奇话本,若执着于故事性而介入太多,本质上是对古人的另一种轻慢。 文学会消解学术的严肃性吗? 这种写法最初不太能被我的编辑小伍理解。她拿到书稿看开篇写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时,建议我多做提炼,把有新意的内容集中到某一点去发挥。小伍讲,时代节奏太快了,开场一定要响,若不尽快把好的分享传递给读者,会大幅阻断下意识传播的可能性。但我最终没有妥协:当头一声锣是说书人的开场,它立身于口语,却并不那么适合文字。 我先向小伍解释了藏于文中闲笔间的种种新知,后主词正是在回想与现实的挤压下,提前近百年敲响了身份写作的先声。 之后,我又同她聊起高阳有部小说《金缕鞋》,终章就结束在李煜被押解离开江南时回头向旧王城的一瞥中,我的这篇《一江春水向东流》因要结合“宋”的主题,却恰始于李煜进入汴梁,无意间在《金缕鞋》的基础上补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两年——从这个时间点切入,本也是我对这部小说的致敬。小伍认真听我说完后未置可否,对一位专业扎实的古籍社编辑来说,用文学包裹太多历史会消解掉学术的严肃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各自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五个月后,最终是小伍叹了口气:“好坏总是要留给读者检验的,若坚持不愿意改,就按你的想法试试吧。” 确认书的肌理与面目后,小伍雷厉风行地把压卷文章的题目《香尘灭》拿来作书的主标题。她说阅读这本书稿时感觉雾气氤氲,神秘且迷人,与这三个字的调性很贴合。每个人的感受千差万别,但我认同这个提议:香尘典出《拾遗记》,本是女子着素袜踏过沉香屑时留下的踪迹,很适合用以渲染一个王朝的背影。宋人爱花,制香之法亦是古今无双,用书名为其中词人保留一重芳香,也是最好不过。 《所思不远》曾向我证明,虔诚的写作总会带来种种不能解释的缘分:那些逝去的古人会想方设法从远方送回自己的声音,来回应我的叩问——即使大宋已与我那样遥远。 回头想来,当初决定把这本书交付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大半是为了我曾和小伍闲谈漫步时眺望过的西湖。那是苏轼开始研究词腔的地方,是李清照终老不肯留一字的地方,是姜夔与意中人携手共行的岸,是吴文英夜中盼女郎相会的舟,是辛弃疾的荼蘼架,是汪元量的元夕月……那些真切的情肠都曾回荡在这片空茫的平波里,而我想将他们托付给一群千百年后同在那片天光云影间漫步的文人。那些闪烁的心影曾栖寄于杭州,只要有所会心,终将在无数可能的连接中,随时与我们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