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夏天,在一座不常被人想起的南方小城里,那是一个空调尚不普及,需要风扇的劲吹与西瓜的沙甜,才可勉力熬度的夏天。可即便如此,对于它以及此后生命中的每一个夏天,我都是无条件偏爱。 对夏天有多偏心,就对冬天有多畏怯。小城的冬天是清俊的,和每一个固守乡土的小城人的一生那样,少有风雪漫天的宏大,但每一丝寒意都与冬雨如影随形。相比之下,小城的夏天似乎大都与轻盈的“水”有关,鲜汁入喉的甘爽,雨水也可抚慰炙烤下的灼热。 儿时的夏天是热的,也是甜的。午睡醒来,最期待的就是大人取出床铺底下趴着的大西瓜,解渴之余更能冲淡梦醒的迷离与昏沉。大人买瓜,总要在瓜皮上敲敲打打一番,小孩不明就里却也要有模有样地跟着敲几下,在几声或清脆又或沉闷的回应中,无据地猜测西瓜如何长大。有时,以“乖”作为条件,大人也会在途经杂货店的时候,制造一些惊喜,倘若得不到点缀着彩色巧克力碎的圣诞杯、三色杯或是牛奶冰砖,也会在心里期待下一次的甜丝丝。 如今,我已有了胃寒的毛病,冰镇西瓜是不敢想了,只是偶尔馋虫大闹,也要拣一只大小适中的西瓜与家人分食,瓜瓤中心最为妍丽、甘甜的部分花落谁家,则是无尽长夏里一个关于爱的小仪式。 爸妈的夏天远不止于此。 妈妈说,童年的夏天离星空很近,虽不是触手可及,但好像总有繁星掉下来,轻轻落进了梦里。那时,人们多在户外纳凉,夜幕降临,调皮一点的孩子,比如她自己,为了躲开长夏的烦闷与无聊,就要从二楼的窗户出去,借着邻家楼顶的砖瓦,攀上自家的屋顶,在与星斗、虫鸣作伴的夜里,沉默却又专注地打量小街的行人,不知哪些是归人,哪些是过客。这时,脚下灼热的瓦片已在柔和的夜风中平息了白日里积攒的焦躁,滚烫不再却温热依旧,绵延无尽的瓦片与沿街的河道平行,成片铺展开去,不知通向哪一处不知名的灯火,一些百无聊赖的时候,她要循着灯火走一段,就像数不清的猫咪曾经经过,留下了无数个午后的困倦与邻人灶间的肉香。 爸爸的夏天“趣味”也是不遑多让的。若说夜晚还可在房顶上找到一点清凉,但在白天,想要躲一躲熬人的暑气,就只能一头扎进河湖里,同鱼虾河蚌一道纵情嬉戏,只是水下“形势复杂”,一脚下去,有时是泥沙扎得脚底刺痒,有时不知究竟是何物,好在孩童耽于玩乐,往往不作多想。若是晚夏,秋老虎余威尚在,除了游水,摸菱的乐趣也不可错过。 “橘生淮南则为橘”,菱角生在南湖里,就要比一般菱角多一点特别。南湖菱两端圆滑无角,皮色青翠,以皮薄、肉嫩、多汁、清甜著称,因外形好似元宝,又有馄饨菱、元宝菱、和尚菱等等爱称。 相传,某年某日,不知是第几次下江南的乾隆皇帝,途经嘉兴,在南湖小憩片刻,看见了湖面上菱叶成片,“你推我搡”间点缀着的菱角,不免觉得可爱,随手摘了一个来吃,只是这水乡菱角虽甘甜可口,却因尖角扎人而惹恼了他,一道口谕之后,南湖菱只得乖巧,从此没了锋芒。金庸也在《射雕英雄传》中要借完颜洪烈的眼睛,称道这口无与伦比的家乡风味:“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 这菱角重在新鲜,往往上午还堆挤在菱桶,到了中午就会在小城人的餐桌上闪亮登场,烹调方式也要在最大程度上保留菱肉的本味,往往只需抓上一把香葱爆炒,简单调味后即可上桌。而待到叶黄菱老,煮熟后酥糯的菱角又可当点心,是专属于小城人的“糖炒栗子”。 或许是过于偏爱,夏天于我总是短暂的,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了背影。可过完了夏天,还有秋天和冬天,以及小城人的岁岁年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