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至民国,有三对父子各在西湖北山置有房产,他们都是颇具家国情怀及文化底蕴的实业家。虽均为发迹于上海的风云人物,却都爱西湖北山这方静怡水土,在此留下了值得一叙的故事。这三对父子分别为刘锦藻与刘承干、陈蝶仙与陈小蝶、卢鸿沧与卢志学。 刘氏父子的坚匏别墅和留余草堂 “坚匏”就是没用的葫芦, 表达的是一种低调 从前在西湖上摇船的老艄公,会向游客介绍说,北山街朝东一段,都是南浔刘家的房子。这个说法虽有些夸张,但北山街上的山庄别墅,确实有许多属于湖州南浔富商。 19世纪中下叶,靠生丝出口贸易发家的南浔商人,形成“四象八牛”富豪群体,其中拥资五百万银两以上者称“象”,百万银两以上者称“牛”。 北山街由东至西,曾属于南浔“四象八牛”的房产有:断桥东堍,第二“象”张家张钧衡的绿柔湖舍;大佛寺旁,“四象”之首刘家刘锦藻、刘承干父子的坚匏别墅和留余草堂;北山街中段,“八牛”之首邢家邢鼎丞的抱青别墅;智果寺旁,第二“象”张家曾任浙江省主席的张静江(张钧衡堂弟)之静逸别墅;新新饭店旁,“四象”之首刘家刘梯青(刘锦藻弟)的孤云草舍等。 当时北山街的地产,尤其是1929年首届西湖博览会后,非常昂贵,每亩最高达5000银圆,而城内沿庆春路一带每亩最高才1500银圆。可见当时能在北山街置房者,基本上是“四象八牛”之类的顶级富豪。其中刘锦藻的坚匏别墅,是开建较早,占地较广,依山傍水、环境绝佳的一座面湖山庄。 “坚匏”就是没用的葫芦,就像取名为“庐舍”“草堂”的豪宅一样,表达的是一种低调。其实坚匏别墅一点也不低调,它是北山街上唯一一座门外有大湖(西湖),门内有小湖(面积近2亩)的庄园,小湖边有亭台水榭,及中西合璧风格的二层楼房“无隐隐庐”。 园内,从山脚往上,依山势而建的数十间房屋高低错落,由布局巧妙的回廊相连,曲折的台阶有些直接由山岩凿成。山庄高处的平台,由全用“坚匏”篆文铸成的铁栏围住,站在此处眺望西湖,“湖风扑爽,尤有飘飘凌云之致”。开在宝石山腰的后门,是一个八字墙的石库门,门上“坚匏别墅”四个大字至今犹存。 开建于清末的坚匏别墅,陆续建了几十年才成,刘锦藻在此居住多年。这期间,他干过两件大事:一是与汤寿潜一起发起抵制列强的保路运动,创办浙江全省铁路有限公司;二是编撰反映清政府典章制度沿革的《清续文献通考》。 为夺回英商对浙江铁路的贷款修筑权,1905年浙江十一府的绅商代表集会,决定成立浙江全省铁路有限公司,推举汤寿潜为公司总理,刘锦藻为副理,筹款自建铁路。 在浙路公司的筹款入股过程中,以刘锦藻为首的南浔财团“购股如狂”,“四象八牛”纷纷投入巨资,并深度参与公司决策与管理,成为浙路公司的支柱。 刘锦藻积极参与保路运动,提倡发展民族实业,其实也有对当时清政府腐败无能的不满。刘锦藻14岁成为秀才,27岁考取举人,33岁又考上进士,本身还是富二代,继承经营诸多产业,可谓功名利禄春风得意。 但甲午战败,清政府丧权辱国,刘锦藻痛心疾首,与进步人士汤寿潜等交为好友,力图民族自强、振兴实业。同时决心编纂一部自乾隆五十一年(1786)至光绪三十年(1904)清政府各种典章制度沿袭变革之书,即《清续文献通考》,目的是“以前车之鉴,诫告后来者”。此书后来成为研究晚清社会的重要文献。 “傻公子”刘承干 一生痴迷于藏书事业 刘锦藻著书需查阅大量资料,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为藏书家的儿子刘承干。被鲁迅称为“傻公子”的刘承干,一生痴迷于藏书事业。据说刘锦藻建坚匏别墅花了10万银圆,而刘承干光买书就花了80万银圆,著名的南浔嘉业堂藏书楼就是他一手创建的。 在建嘉业堂之前,刘承干在坚匏别墅东侧,大佛寺大石佛上方,从洋人(很可能是梅滕更)手里买下一幢二层楼房,取名为“留余草堂”,用以藏书。刘锦藻在坚匏别墅编纂《清续文献通考》时,收集了大量图书,刘承干也帮助购置各种参考书籍,均存在隔壁的“留余草堂”,父子二人相得益彰。 刘承干虽为刘家二房刘锦藻的长子,但因大房刘安澜早逝无后,便过继给大房,继承了其财产,因此经济实力雄厚。由于长年花巨资收购孤品善本及刊刻古籍,又不善经营实业,家道渐渐败落,留余草堂也转手他人,现该楼早已不存。 然而正是有了刘承干这样的“傻公子”,许多孤本珍品得到抢救和留存。解放后,刘承干化私为公,将嘉业堂连书带楼全都捐赠给了浙江图书馆。 陈氏父子的蝶巢和蝶来 “天虚我生”陈蝶仙是鸳鸯蝴蝶派的作家 北山街东头,蒋经国别墅后面,确切地址为石函路6号的山坡上,高耸着一幢碉堡似的三层老式洋楼,被称作“西湖碉楼”。碉楼造型独特,由不规则的多边形组成,分成好几个立面,每一面都有窗户,采光非常好,可从不同角度观赏西湖风景。 西湖碉楼建成于抗战前,由丝绸商人陈鑫公所建,他还在学士路建有著名的石库门里弄建筑群“思鑫坊”。1943年,实业家陈小蝶与上海地产商邵景甫共同出资买下西湖碉楼,陈小蝶为第一业主,曾在此居住,并应画家吴湖帆之邀,以此楼为题,画过一幅《宝石山房图》。 陈小蝶的父亲就是文学家兼实业家陈蝶仙,因为是杭州人,所以父子二人的事业虽主要在上海发展,但杭州也是他们重要的活动地,杭人称之为“湖上蝶踪”。 陈小蝶在买下西湖碉楼前,在清波门学士桥拥有一个占地十亩的庄园别墅,为明末书画家李流芳垫巾楼遗址。这个建有许多回廊亭榭的别致庄园,后来被陈蝶仙改为改良造纸厂办事处,假山石畔的池塘变成打纸浆的分化池,五间大厅堆满稻草和竹浆。当时陈蝶仙拉着陈小蝶的手,笑着说:“琪儿,你这许多空屋是做什么的,我现在替你化无用为有用,你还不开心吗!” 别号“天虚我生”的陈蝶仙,是鸳鸯蝴蝶派的著名作家,写过多部言情小说,担任过《申报》编辑。他除了文学创作,还痴迷于化学与机械的发明创造。当时国人用的牙粉,多为日本进口的金刚石牌或狮子牌,陈蝶仙克服重重困难,成功研制了物美价廉的“无敌”牌牙粉,使国货战胜洋货,夺回了市场。接着又创办“家庭工业社”,蝶仙任经理,小蝶任副经理。 家庭工业社旗下开建了汽水厂、玻璃厂、制盒厂、印刷厂、制镁厂、造纸厂、蚊香厂、蛤油厂等,成为一个以牙粉制造为中心,包括原料、包装、衍生产品制造在内的集团公司,产品多达几百种。在首届西湖博览会上,陈蝶仙造了个喷泉,喷的就是该公司生产的“无敌”牌香水,曾轰动全场。 陈蝶仙有枚印章,刻着“国货之隐者”五字,表示他与很多作为社会闻人或想做官的实业家有别,一心只用在提倡国货、实业兴国上。当他看到当时我国传统造纸业,在进口纸的冲击下已奄奄一息,毅然辞去公司总经理职务,专心研究改良手工造纸术。他在杭州云栖三夫人庙建造纸厂,在儿子小蝶的别墅里设办事处,于是就有了上面对儿子说的那段话。 陈蝶仙:“胜利后,葬我于桃源岭” 房子被父亲所用,陈小蝶无话可说,不过他也“一报还一报”,挪用了父亲在西泠桥头的老屋,开了个“蝶来饭店”。 西泠桥北堍,凤林寺旁,原有几间房屋为陈蝶仙的“息养舍”。1929年首届西博会召开时,陈蝶仙将其设为“家庭工业社”杭州西湖分社,后成为商店门面。1934年,陈小蝶将这几间房屋及前后空地,扩建成一座饭店,名为“蝶来”。 “蝶来”之名一是因为陈氏父子名字中都有一个“蝶”字,二是从当时最红的女影星胡蝶、徐来名字中各取一字。蝶来饭店开张这天,陈小蝶特地从上海请来胡蝶和徐来,为饭店揭幕。此事当时轰动杭城,北山街、西泠桥头、孤山路人头攒动,皆蜂拥而至一睹大明星芳容。 蝶来饭店地处风景名胜区,陈小蝶加以艺术装饰,其较高品质得到了众多游客的青睐。但三年后全面抗战爆发,不得不放弃这座开业不久的饭店。 抗战爆发对陈氏父子的冲击,远远不止一座饭店。陈小蝶在八一三事变后,担任上海慰劳委员会副主任,为前线抗日将士提供后勤支援,后突患猩红热及白喉,回杭治疗。这期间,他为购买救国公债拍卖了学士桥的别墅。 陈蝶仙也被迫停止改良造纸事业,为保存民族工业,筹划众多工厂的西迁行动。在重庆,他又顽强地恢复了无敌牌牙粉的生产。陈蝶仙因奔波劳累,积劳成疾,于1940年病逝,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胜利后,葬我于桃源岭。” 早在1931年,陈蝶仙就在西湖北山桃源岭为自己营造了生圹。他十分喜爱这块全湖在望的风景绝佳之地,将其墓园取名“蝶巢”。遗憾的是陈蝶仙去世时,杭州已沦陷,无法归葬。1944年陈蝶仙的夫人去世,临终吩咐小蝶:“我死以后,你可以把我们的双柩葬到桃源岭,桃源岭是中国土地,我们没有理由默许给日本人。” 为此陈小蝶曾冒险潜回杭州,查看桃源岭的“蝶巢”。他在《桃源岭十年祭》一文中详细描述了这次杭州之行,先是悄悄回到蝶来饭店,此时饭店已被日本人占据,变得破落不堪。然后躲过日军岗哨,偷偷翻山来到变成游击区的桃源岭,幸运地遇上了已成游击队员的管坟人钱德保,见到了还未遭到破坏的“蝶巢”。但当时形势下,无法安葬双亲,直至第二年抗战胜利,才将二老归葬。 陈小蝶后来去了台湾,他在文章中写道:“我天天梦着桃源岭,看见我的双亲,携手同行,指点着湖上山光水色。” 卢氏父子的卍字草堂和范德小学 卢鸿沧是宁波商帮白手起家的代表人物 还有一对对西湖北山情有独钟的父子,即卢鸿沧与卢志学。在外东山弄南端的仁寿山脚,曾经有座地标性建筑,该建筑是北山独一无二的玻璃圆顶造型,每当夕阳照耀,光芒四射,映于湖上,堪称奇景,这就是卢鸿沧所建的卍字草堂。 阮毅成在《三句不离本杭》中这样描写卍字草堂:过岳坟约里许,辄见道左东山街,有一玻璃圆顶房屋,类似天文台,屋亦系圆形,而颜其门曰卍字草堂。虽曰草堂,实系西式建筑。每当夕阳在山,数里外望之,圆通光明,射澈湖面。某日,特下车入内参观。有一老者司阍,谓屋主姓卢,粤人,住上海。此屋乃系专为绘奉佛像而建者。乃见全屋满绘壁画,系西方极乐世界图,共有千佛。画者为陈晓江,晓江病肺,画510尊而殁,余由张聿光补成。其所以用玻璃圆顶者,乃为采光计。我虽无宗教信仰,但其所绘背景,庄严美丽。壁上诸佛,皆具妙相。至感宗教与艺术相结合,诚足动人。圆屋之后,尚有平房若干间,亦皆宽敞整洁,布置不同凡俗。 阮毅成此文中有一错误,即屋主卢鸿沧并非粤人,而是浙江宁波鄞县人。卢鸿沧是宁波商帮白手起家之代表人物,他出身贫困,3岁丧父,9岁过继给卢姓人家。卢鸿沧早年来杭做过纺织工,后去上海当海员,他极能吃苦,又勤奋好学,颇有头脑。 甲午海战时,卢鸿沧所管的船只被征用运输军需物资,往来于渤海辽东之间,战火中他数次机智脱险,遂被盛宣怀看中,邀其参与汉阳铁厂的管理,并开办萍乡煤矿,后任中国交通银行汉口分行经理,及汉口商务总会首届总理,成为在外甬商之翘楚。 卢鸿沧晚年信佛,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他看中了西湖北山的静怡,在仁寿山脚建卍字草堂,并邀故人之子画家陈晓江在主楼内创作西方极乐世界壁画。陈晓江在两年多时间里画了十一大幅精美佛像壁画,后罹患肺病,不幸去世,年仅32岁。 陈小蝶的《春申旧闻》里,记载了陈晓江在卍字草堂画佛像时的一段故事。当时另一位艺术家江小鹣接受了一个雕塑任务,即在杭州湖滨公园雕一座陈英士铜像,他想将陈英士战马的前腿全都立起来,试了很多次,都未成功。于是就停下来,去看望正在卍字草堂画壁画的陈晓江。 江小鹣与陈晓江是留法同学,彼此熟悉。小鹣去时壁上已画了两百多尊佛像,但是看上去面貌全都相同,就问晓江何故,晓江说你再看看像谁?一看原来都是晓江自己的相貌,只有一尊超凡脱俗的观音像不同,小鹣问这又是谁?晓江回答这是他的新婚夫人徐之音,小鹣一时看呆了。 后来陈晓江病重,去世前嘱咐妻子,自己死后请她为他们的孩子再找个父亲,即江小鹣。后来江小鹣真的和妻子离婚,与徐之音结为了夫妇,此事曾轰动上海艺术界。 卍字草堂那未完成的壁画,后来由陈晓江曾经的老师,著名画家张聿光补画完成,所以后面的一百多尊佛像,相貌并不像陈晓江。 卢氏以草堂兴学,使人人有书读 1937年卢鸿沧去世,其子卢志学成为卍字草堂主人。卢志学年轻时加入同盟会,曾为辛亥革命宁波的光复作出重要贡献,之后成为积极振兴民族工业的实业家。 卢志学曾经营矿业公司,后入股上海五洲大药房,成为其主要股东及经营者。当时五洲大药房的固本肥皂风行全国,打败了同类进口商品,卢志学借此大力宣传“家庭中应提倡国货”,以达实业救国之目的。 抗战胜利后,曾任浙江省民政厅长的阮毅成,为解决西湖北山一带小学偏少,孩子入学困难问题,找到卍字草堂主人卢志学,劝其将该处创办成一所小学,以利附近儿童入学,卢志学当即同意。 卢志学此举颇有乃父风范。当年卢鸿沧为宁波备受歧视的堕民(因历史原因被贬的贱民),奔走讨回平民的权利,并出资创办育德初等农工学堂及育德小学,聘请陈屺怀(陈布雷哥哥)为校长,使脱籍子弟也能接受教育。此举得到社会赞誉,记入了当地史册。 卍字草堂当时被改为范德小学,并成立校董事会,由卢志学任董事长,其妹夫任校长,阮毅成也是董事会成员之一。卢志学除将卍字草堂全部房屋土地捐作校址外,还捐款法币5亿元,用于修理及添置设备。 1948年春天,范德小学开学。阮毅成再次来到卍字草堂,仔细欣赏西方极乐世界壁画,同行者中有佛教人士和艺术家,为他详解画中意境。阮毅成则赞叹卢氏家族能以草堂兴学,使人人有书读,这才是现实中真正的极乐世界。 卍字草堂据说被拆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范德小学并入了现曙光路的西湖小学。西湖北山少了座地标性建筑,却多了一代代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城言城语 家风的传承 李郁葱 北山路上这三对父子在上个世纪初的故事,无疑是家风传承的典范,无论是刘锦藻与刘承干父子,还是陈蝶仙与陈小蝶父子,卢鸿沧与卢志学父子,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和他们的情怀,无不说明着这种血脉之间的传承。 “家风”,一般指一种由父母或祖辈提倡并能身体力行和言传身教,用以约束和规范家庭成员的风尚和作风。家风是一种精神力量,这一名词,最早见于西晋潘岳的作品《家风诗》:“绾发绾发,发亦鬓止。日祗日祗,敬亦慎止。靡专靡有,受之父母。鸣鹤匪和,析薪弗荷。隐忧孔疚,我堂靡构。义方既训,家道颖颖。岂敢荒宁,一日三省。” 在北山路的这三对父子中,我们可以读到他们之间的默契,和一种来自传统文化中的力量,而我们正是在这样吹来的风中,找到我们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