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漫记| 陈思呈（职业阅读者，现居广州）

孙悟空虽然称唐僧为师傅，但如果从“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的定义来看，他的老师，显然不是唐僧，而是须菩提祖师。

他的核心技能：七十二变、筋斗云……都是从须菩提祖师那里学到的。

他的姓名“孙悟空”三个字，是须菩提祖师给的。在见到老师时，他自诉“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赔个礼儿便罢了。一生无性。”可以说，是菩提祖师帮他建构了主体意识。

他和这位神秘的老师很有默契，他们似乎是在互相寻找。

坐在他的师兄们之间，孙悟空其实显得很不得体，抓耳挠腮，癫狂跃动，老师表面上也嫌弃他：“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但实际上，很疼他。

因为这位老师发现，孙悟空能读懂自己的暗语。在他头上叩了三下，孙悟空就知道让他三更去；背着手走进房间，孙悟空就知道叫他从后门进。这些暗语是怎么解读出来的呢，我们知道这里面没有逻辑可言，维系他们的就是神秘的灵犀，我们通常也称之为缘分。

但这缘分背后，是菩提祖师的寂寞。

他之前是一些什么样的徒弟，我们看到，当孙悟空学会“筋斗云”的方法。众师兄都很羡慕他，说，你真幸运，学了这本领，就有求职资本了，可以去当跑腿或者快递（当铺兵）。

这些徒弟来学艺，都是为求生存计，不会有真正的求道精神，更不可能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信念。一个老师，最寂寞的，就是无法在学生中传授自己真正想传授的。反之，最幸福的老师，就是能与学生成为知己的老师，他毕生所学，有了传人，这种感觉并不亚于基因的传承。

孙悟空差一点就成为这样的传人。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这天，大家在松树下聚会，师兄们对他说：悟空，师父专门教你一人的本领，你给我们演演呗。孙悟空被虚荣心所误，就演了。师父一看，也很生气，他讲了一大段话，可以说是传给孙悟空为人处世的重要道理，原文如下：

“祖师说：‘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

祖师这段话，讲了怀璧其罪的道理。用较为世俗的类比，类似于：你在别人面前炫富，别人就要来跟你借钱，你如果怕得罪人，只能借了，如果不借，他就恨上了你。

须菩提祖师让孙悟空赶紧走，还说他“这去，定生不良”，让他不能再说是自己的徒弟。

这一节是百回本西游记里面的谜团之一。须菩提祖师本来是对孙悟空另眼相待、厚爱有加，把看家本领传授给孙悟空后，却突然变脸，不但不求回报，还要彻底撇清关系。这个反应是不是有点过头了呢？

我想说，并不是，须菩提祖师有此意，想必由来久矣。他固然惜才，疼爱孙悟空的聪明，欣赏他志存高远，但他也看到了孙悟空个性中的轻狂和浮躁，他知道这个人物会引发某些灾难。

他没有任何预警就把孙悟空赶走，正因为他忧虑深矣。“这去，定生不良”，是他的预言，后来也成为事实。

孙悟空回到花果山后，不知有没有回味过菩提祖师给出的忠告？或者，有没有想念过这位老师？从原文看，须菩提祖师从此没有再被提起过，也从此没再被想起过。毕竟孙悟空不像一个有感情的人。

当时孙悟空被赶走，他也难过，满眼堕泪，其实更难过的人应该是须菩提祖师，尽管他声气威严，表现得极为绝情。想必他私下早已悄悄地、提前地预演了别离。孙悟空此去，有无尽的可能性，但作为老师的他自己，还要继续停留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继续他无聊的生活。

这是一个拥有巅峰才华的世外高人，难得一个天才式的徒弟来到身边，是生活中突然出现的惊喜。但很快地，带给了他更多的忧虑。两人只能有短暂的陪伴，又得放弃。接下来依然是长久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