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这波网红整活,是一种对非服务业城市的气质清洗。眼前的“泼天富贵”总会退潮,该如何找寻到本来就属于这座城市的繁花之心? 苍茫冬日,火热北国。在“萌幼化”的流量叙事里,2024年第一个网红城市哈尔滨红遍整个冬天。2002年,我就离开了那里,来杭州务工至今;此时此刻,似乎有些回望彼时彼刻的理由。 那是一座先锋之城。繁花有时,废土有时。欢迎戴上我个人的滤镜,我们这就出发。 1/旧日先锋 20世纪90年代,大约就是热播剧《繁花》的年代,我读高中。哈尔滨有一家先锋书店,建在核心商业区一座公共厕所的楼上。它是个小众的业态,即便已经选址到了公厕,成本依旧不低。但哈尔滨的文艺人口足够养活它了,比如我,就在这家书店买过三卷本的《余华作品集》。作品集收录了余华的早期作品,包括近年被社交网络重新发现的《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和《活着》。 余华描写的20世纪80年代的南方如梦似幻,字字入魔,充满异域感。二十多年,时过境迁,先锋作家成了极擅段子的新晋网红,哈尔滨也意外丢失了姓氏,以尔滨之名红遍这个冬天。这些本来彼此不相干的记忆碎片,在我的个体视角,交汇出相互印证之处:旧日先锋,陈年魔幻,终究还是要在向下兼容的流量网络里相遇。 和大家的刻板印象不同,哈尔滨在近百年里,在经济、文化乃至美食领域,其实都是一座先锋城市。在经济下行的周期里,哈尔滨或者整个东北,更是后现代文化的先锋。它是中国最早和外来文化融合的城市,于建筑,于饮食,于习俗;它又是最甘于和泥土混合的城市,输出俗至极点、处处充满冒犯的文化。就像一瓶洋酒倒入绵绵冻土,长成大树,结出红红绿绿的奇葩果实。 因为历史原因,一座一年六个月供暖的城市,却是重工业中心。一位小朋友曾经当面嘲笑我,你一个中老年人,懂什么赛博朋克。其实,因为出生在一座后工业城市,亲见东北亚多元文化的交汇,以及20世纪90年代繁花与废土的更迭,我可能是隐约懂一点的。 2/繁花往事 先锋书店方圆两公里内,有秋林公司,奋斗副食,亚细亚电影院(《悬崖之上》取景地),年轻时髦的小野DISCO,还有一条中俄商贸街,和当年新崛起的远大购物中心。该中心的引入者和股东之一,是哈尔滨餐饮的扛把子、顺风肥牛的老板甲继海。这位大哥也热爱表演事业,最近还在中央大街上扮演鄂伦春人,为城市引流,歌舞不停。 与这些显著的标识物相比,文化是一条潜流和暗线。书店——镭射影厅——Disco舞厅,分布了从最小众到极大众的文化生活。那时候电影院经营的镭射影厅,会播放盗版电影,比如莎朗·斯通的几部名作,甚至李安的《喜宴》。老牌电影院的美工师傅,个个都是营销大师,他们能准确地画出购票利益点。而Disco舞厅,门槛低至十元人民币,没有座位,但是可以混一整天。如果你想消费,人均数百元也不是问题。 以上大抵是全国大城市共通的记忆,到了衣食,则烙着鲜明的地域记忆。比如貂皮,严格说不算刻板印象。我的兄弟们曾严肃地教育过我:这个社会啊,很简单。比如我媳妇有貂儿,你媳妇没有,你就是狗××(东北粗口,有无能、废物之意)。 中俄商贸街里,自然有不少拿着蛇皮袋上货的斯拉夫人。街边饮食也丰富混杂,充满了各种文化碰撞和误会:中国第一家,或者是第二家加州牛肉面,就开在亚细亚电影院楼下。这件事,美国人和中国人都很无辜。 电影院走出来,有很多新疆切糕小贩。兰州拉面、杭州小笼包显然也有。和无法就此事发言的加州人不同,我后来遇到的兰州人和杭州人都会和我解释,我们那里没这个东西(兰州人愤怒为主,杭州人茫然为主)。 繁花年代的东北菜,和现在视觉系的东北菜,区别挺大的。比如,我小时候从没吃过(饭店里那种)铁锅炖,我身边也极少见到红绿配色。最常见的饭馆就是点菜吃饭。如果一定要找俄餐的印记,可能就是走流程一样的“女士菜”。每餐,最后一道大概率是甜品,经常由老板赠送,比如拔丝香蕉、雪衣豆沙之流。再早年,赠菜一般叫“老板赏的”,饭店的供给侧优势地位可见一斑。 而现在的东北菜,以及网红尔滨,早已向需求侧举手投降。这其实挺像中国最好的视觉系乐队二手玫瑰。所有表象,都是《伎俩》:“我必须学会新的卖弄啊,这样你才能继续地喜欢。” 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整活,再来告诉你,这座城市内核里的骄傲。 哈尔滨的这波网红整活,是一种对非服务业城市的气质清洗。我们难免想到去年夏天的淄博,那也是一座工业城市,全民上阵努力转型。哈尔滨体量、历史地位都与淄博不同,眼前的“泼天富贵”总会退潮。如何找寻到本来就属于这座城市的自然禀赋与繁花之心,造就更好的未来,是哈尔滨接下来要走好的路。 3/废土之印 沈阳人喜欢讲一个段子:默克尔到沈阳,吃了猪肘子和酸菜,就像吃了德餐一样。东北,特别是哈尔滨的平民文化,本身确有相当大的斯拉夫文化和苏俄红色文化,分若干次混合渗入的成分。政治和历史,就这么被吃食固定在了生活里。哈尔滨曾有大量白俄长居,他们带来了啤酒、列巴、格瓦斯、酸黄瓜、果木熏烤的红肠,这些外来食物,加上京鲁菜系的方法论,再结合东北本地食材,共同组成了东北家常菜。 比如苏伯汤,也是东北家常菜,就是西餐里最常见的红菜汤。这是纬度决定的:卷心菜、土豆、番茄,是中国北方人的,也是欧洲人的,同一纬度的人,食材是相似的。 从繁花到文艺复兴,再到流量时代的尔滨,这几十年的变化我没能全部亲历。但有一点我能确定:东北烧烤,是在繁花废土交迭的时候兴起的。东北烧烤流派众多,很好吃,很细分。无论是延吉派、齐齐哈尔派还是西塔派,在中国所有大城市,都能很方便地吃到了。 而我一直记得一件事。大概在1995年,或者1996年,一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在我家附近支起了一个摊子,卖一块钱三串的铁签烧烤。铁签小串烟火气重,量小味道足,我有很多朋友能吃一百串。 摊主小伙子手法生疏,对从商胆怯,对命运困惑,为赚钱谋生羞耻。他前几轮无一例外地都烤糊了。 4/城市之魂 任何城市,隔了时间去追忆,都会自然带有滤镜。 比如,它可以是谍战之城。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和广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还是近年的电影《悬崖之上》,王刚和于和伟都成了城市气质的一部分。 关于哈尔滨,也许有一百个场景可以写;其中有一些,我很想拍成影像作品,比如这段往事—— 高中时,隔壁学校有个“二毛”(中俄混血),看起来就是个俄罗斯人。他篮球打得很好,流量也很好,经常被人围观。就有无聊的人开玩笑,远远地喊:达瓦里什,哈拉少(俄语音译,意为很棒、很好)! “二毛”同学脾气很好,但终于有一次生气了。他停下上篮的脚步,字正腔圆地回骂道:哈拉个屁少。 人人生而不同。城城生而不同。保留地方文化,真正发扬差异化的禀赋,袒露内心充盈的记忆和文化,以及对文化冲突坦然宽容以待,才是城市以文旅出圈崛起的关键。 从工业中心到文旅传播为核,这条路哈尔滨已经走了三十年。振兴是一个目标,一个结果。过程中的种种隐忍与苦难,超越文字和影像。废土往事,虽然是令人难过的印记,内里的丰富、细腻、特异,也会推动文艺复兴乃至经济振兴。 如果哈尔滨有城市之魂,冰雪之身与黑铁之心,当并驾齐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