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夜已经到来,白昼就会慢慢变长,阳气慢慢回升,这样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是一个吉日,我们应该庆贺。 老遇阳生海上村,川云漠漠雨昏昏。 邻家祭彻初分胙,贺客泥深不到门。 万卷纵横忘岁月,百年行止付乾坤。 明朝晴霁犹堪出,南陌东阡共一樽。 ——(南宋)陆游《冬至》 1. 800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淫雨霏霏,蛰居山阴(今天的绍兴)的陆游,用八十多岁看透世情的目光打量着他所热爱的山山水水和人间烟火,陷入在某种虚无的情绪里:他的余生还有几个冬至可过?于是提笔写下了《冬至》一诗。 此时的陆游,官至宝章阁待制,回山阴隐居前,刚编撰完成《两朝实录》和《三朝史》,从个人而言,生活优渥,身体康健,但内心却有着深深的遗憾,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他的那首绝笔《示儿》中所表述的。不过那首诗还要等几年,《示儿》是在主战派实权人物韩侂胄遇害后,他一病不起,在临终前所口述。 此时的陆游,描述了当时冬至的图景:“邻家祭彻初分胙,贺客泥深不到门。”也就是冬至祭祀时,家族中人人可分得一份胙肉。陆游有些遗憾的是,由于下雨导致道路泥泞,前来拜访的客人稀少。 在陆游那个时代,人们习惯于要过冬节,所谓“年终有所归宿”,冬至和过年一样隆重,甚至犹有过之。早在唐朝,出门在外的白居易就在冬至时写下了:“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冬至夜思家》) 在民间,“冬至大过年”的说法一直都有,北宋明确规定,元旦、寒食、冬至,各休七天;南宋略有调整,元旦、寒食、冬至,五日休。而在《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 我们可以想到陆游那时的生活场景:在人间烟火的喧闹中,由于天气的原因,也由于他身体的衰颓,他更多的只能在想象中度过佳节,他希望天气赶紧转好,可以和亲朋好友痛饮一杯,可以借着酒意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2. 冬至前后,就我个人来说,是一年中最为嗜睡的美好时日。这和自然的规律相契合:冬至后,真正的冬天来了,冬至之前人们感觉不会很冷,因为地表尚有“积热”。 这一天,也是北半球在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按照明代医学家徐春甫的说法:“十一月中。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而更早一点的《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的确,最漫长的夜已经到来,白昼就会慢慢变长,阳气慢慢回升,这样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是一个吉日,我们应该庆贺。 所以北宋时的邵雍在《冬至吟》中写道:“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起处,万物未生时。” 出于同样的心理,我写下这样的诗句:“而阳光依然会砸下来,砸在/无数生命冬眠而不出声的土壤里,砸在/一条蛇冰冷的皮肤上,砸在它缓慢流淌的血液中/知道它将在遥远和沉闷的雷声里苏醒……” 据记载,两宋的冬至时,所有的店铺都要关闭三天,人们喝酒嬉闹来“闹节”。今天的冬至,没有了节假日的氛围,但“冬至馄饨夏至面”,依然传了下来。而800多年前的冬天,是狩猎的好时机,那个时候还没有动物保护法,人们打来鹌鹑、斑鸠、野兔等,烹熟了,觥筹交错间期待着新的开始。 不过南宋的冬至,还被赋予了一些隐藏在民意中的政治意义:人们增加了拜祭岳庙等的民俗活动,这香火的旺盛,和陆游内心的期待是一致的:国家的兴盛,山河的统一。 3. 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却又显得与众不同。每个人在这样的节气里,由于个人境遇的不同,都会有自己的心境,像一生穷困潦倒为苍生呼吁的杜甫,他在冬至时的感慨让人潸然泪下: “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 但究其原因,杜甫的这种感怀,还是因为这个节气的重要。天为阳,地为阴,冬至后一阳生……这种朴素的认知是人们重视这个节气的缘由,对于农耕文明而言,它是一个坐标:确定农时,就像是一首农事诗的起句。冬至作为一个节日,或许和人们蒙昧年代的巫术信仰、图腾崇拜、娱神活动等有着密切的关联,人们有着祈福禳灾、顺应自然的愿望。 在一些典籍中,我们可以找到它的蛛丝马迹,比如《太平御览·冬至》中说:“《神农书》曰:冬至阴阳合精,天地交让,天为不温,地为不冻,君为不朝,百官为不亲事。不可出游,必有忧悔。”又比如《春秋繁露·阴阳终始》中说:“天之道,终而复始。故北方者,天之所终始也,阴阳之所合别也。冬至之后,阴而西入,阳仰而东出,出入之处常相反也。多少调和之适,常相顺也。有多而无溢,有少而无绝。” 而用浪漫派诗人雪莱《西风颂》中的诗来说,就是“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巴,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哦,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是的,春天还会远吗?冬至作为自然年轮回的时间点,它决定着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节奏:再过若干天,土地就要苏醒了。 冬至之后,“数九寒天”来了,所谓“数九”,即是从冬至逢壬日算起(亦有说法从冬至算起),每九天算一“九”,依此类推。从“一九”数到“九九”,冬寒就变成春暖了。 冬至节日风俗或许正是这样慢慢形成的,而冬至的别号,大多也由年节衍生而出,如亚岁、小岁等,连冬至前夜也被称为“冬除”。即使它不能和春节相提并论,但依然是一个值得庆贺和记忆的节日。 4. 正是因为冬至的特殊性,在两宋的诗词中,我们很容易读到诗人关于冬至的诗,这很像是一次同题诗的征集,精彩纷呈,却各有千秋。 像王安石这样写道:“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喜见儿童色,欢传市井声。幽闲亦聚集,珍丽各携擎。却忆他年事,关商闭不行。”那种欢乐的气象洋溢出文字,和今天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冬至大相径庭。 这种情绪同样流溢在阮阅的《减字木兰花·冬至》中:“晓云舒瑞。寒影初回长日至。罗袜新成。更有何人继后尘。绮窗寒浅。尽道朝来添一线。秉烛须游。已减铜壶昨夜筹。” 和我们感觉中阴冷潮湿的冬至天气不同,词中的冬至是温暖的,因为白天就要变长,而晚辈孝顺长辈,用厚厚的袜子“拜冬”,是多么温馨的场景。连词多哀怨的朱淑真写的《冬至》都带着阳光的气息:“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升淑气回。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小寒开。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飞葭动细灰。已有岸旁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说到两宋时的诗词,怎么也不能忘记苏东坡,但在说苏东坡所度过的冬至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他弟弟苏辙所过的《冬至日》:“阴阳升降自相催,齿发谁教老不回。犹有髻珠常照物,坐看心火冷成灰。酥煎陇坂经年在,柑摘吴江半月来。官冷无因得官酒,老妻微笑泼新醅。” 年华终究是要流逝的,人也要老去,但苏辙并不忧伤,酥煎饼、吴江柑橘、新酿的酒,还有相濡以沫的妻子,这些,正是能治愈严寒的武器啊!也许是在同一年,也许是在另外一年的冬至,苏轼却是《冬至日独游吉祥寺》:“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 和苏辙不同,苏轼是一个人的欢喜,读这首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现代诗人史蒂文斯的《雪中人》一诗,其中几句是:“人必须以冬日之心/去细看霜华/和积雪的松枝;/而且要冰冷了很久/才能凝视冰茬蓬松的刺柏,/和一月阳光遥远的闪耀中……” 人生如寄,我们是这大地的客人,所以陆游在那时虽然不知道还有几个冬至可过,但他依然是快乐的,而苏轼、苏辙、王安石……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冬至时的笑脸,在夜最漫长的时候,我们是快乐的,因为白昼会让夜色成为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