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欢颜 | 晓芳(植物爱好者,文职人员) “乌臼木,唐本草始著录。俗呼木子树,子榨油,利甚溥。根解水莽毒,效。”清人吴其濬的名作《植物名实图考》关于乌桕只有这寥寥数语,而配的插图却十分精准地抓住了乌桕叶极具辨识度的外观,菱形,叶脉纹理清晰,叶尖带个小尾巴。相比之下,《本草纲目》里的配图要潦草多了,光凭图我可认不出那是乌桕。不过李时珍告诉了我们树名的由来:“乌桕,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其实,成书于北魏末年的《齐民要术》里头已经列有乌桕的条目,它告诉我们《玄中记》中所云乌桕如此这般,而这《玄中记》是东晋郭璞写的一部志怪小说,说明至少1700年前,古人已经知道乌桕这种植物。 乌桕是大戟科乌桕属落叶乔木。冬日,树叶落尽。乌桕子仍挂在枝头,此时,黑色的外壳已开裂脱落,露出白色的种子。乌桕的老枝苍劲新枝纤细,但无一例外,给人以有骨有力之感,看似无序地四散,实则绘就了一幅笔力雄浑线条精细的工笔画,那缀在枝头的一簇簇白,是潜藏其间的浓墨重彩。保俶北路是杭州的乌桕大道,每一年我都要去看一次乌桕,每一次总要看上很久,因为每一株都有每一株的风致,百看不厌。 乌桕的叶也是彩叶树种中的佼佼者,不似红枫单纯的红,也不像无患子明亮的黄,它的叶色丰富多彩,由绿到黄到红,以及这三种颜色之间的各种过渡色,几乎都能在一棵树上找到。“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我以为李渔在《闲情偶寄》里的赞赏之辞远远未能道出乌桕的美。同样是枫和桕,文震亨明显偏爱乌桕,他在《长物志》里说到“秋晚,叶红可爱,较枫树更耐久,茂林中有一株两株,不减石径寒山也。” 说到乌桕和枫,有一段公案不得不提。唐人张继的名作《枫桥夜泊》里写到的江枫究竟是枫还是桕,一直以来都众说纷纭。“挺桕派”代表清代藏书家王端履是从两种植物的生境来作判断的,他说:“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 初夏时节,乌桕树上开满了花,像黄色的毛毛虫似的一条条披挂下来,花量极大,又像扎了一树的小辫子。其实那条挂下来的毛毛虫是整个总状花序,花序上面是雄花底下是雌花,所以长长一条花序,到最后只有最头上结出一簇果实。 现在我们只是把乌桕作为观赏植物,殊不知,在古时它却是一种极重要的民生之树。乌桕的树龄长,结实量极大,乌桕子白色的蜡质假种皮可以做蜡烛,里面黑色的种仁可以榨油,油用来染发、燃灯、入漆。无论燃灯还是造烛,取自桕油的皆为上品。 而其叶可染皂,其木可刻书及雕造器物。更重要的是,田间是否种有乌桕还影响到田租的轻重,未种乌桕的生田比种有乌桕的熟田租额要重。所以,江浙一带,曾广泛种植乌桕,是真正的故乡之树,普及程度不亚于桑梓,这从古今文人以乌桕入诗入词亦可见一斑。 辛弃疾有“手种门前乌桕树,而今千尺苍苍”的感慨,也有“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的悠然。而吟咏乌桕叶秋日之绚丽的诗句更是不胜枚举,李白写过,张祐写过,陆游写过,杨万里写过,林逋也写过,而我最喜欢凌廷堪的“一经霜信便成丹”,干净利落,不容置喙,不拖泥带水。 到底是故乡江南的树,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也都在文章里回忆过山阴道上的乌桕树。富春人郁达夫在名作《江南的冬景》里写道:“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 此时,若往山间寻访乌桕,不仅能见到绚烂的桕之叶,还能见到满树只留了乌桕子的样貌,“每颗作十字裂,一丛有数颗,望之若梅花初绽”。站在山风吹拂的乌桕树下,忽地想起收入《乐府》中南北朝时期的一首《西洲曲》,它写道:“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语意苍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