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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想抱抱你
2023-12-04 22:01:39杭州网

杭永泉和两个女儿

直到现在,我还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爸爸临走前几天,躺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我去抱他。我跟爸爸说:爸爸,我爱你。

我的爸爸杭永泉出生于1940年,他是上海人。高中毕业时,因为喜欢杭州,报考了杭州大学的生物专业。

毕业后,爸爸参军去了济南军区,在济南军区总医院从事医学检验工作。转业时,他又来了杭州,到杭州制药二厂(注:现为中美华东制药有限公司)工作,先后担任工程师、车间主任。

爸爸40多岁时,住过一次院。当时他的病情很严重,被检查出肝腹水。

他和妈妈离婚了,一个人照顾我和姐姐。当时我在浙江省艺校读书,姐姐在杭州十四中读书。爸爸住院前,给姐姐留了一封信,他怕他自己走了,我和姐姐的生活没有着落,他是在交代后事,让我们万一遇到困难,就去找谁。

我和姐姐相差两岁。小时候我们住在上海,由奶奶照顾。后来,爸爸到杭州工作,我和姐姐也过来了。我们的家就在少年宫附近。

爸爸是长子,也是孝子。奶奶突发脑溢血,他把爷爷奶奶接到杭州,一起生活照顾。奶奶走后不久,爷爷高血压导致中风。过了半年,爷爷也走了。

那一年,爸爸一个人照顾爷爷奶奶,还有我和姐姐,特别辛苦。

爸爸毕竟是个大男人,照顾小女孩不是很熟练。他不会梳辫子,我和姐姐都剪了一头短发。我们也不太穿花花绿绿的小女孩的衣服。我和姐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在省艺校读书时,每个周六,我一个人坐16路车到少年宫,再走路回家。那天回家,姐姐拿出信,说爸爸住院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来由的害怕,拉着姐姐去医院看爸爸。

爸爸病退后,工资只剩下以前的一半。生活变得困难起来

我和姐姐都是懵懂的年纪。

我们从爸爸同事那儿打听到,他住在一家部队医院。但那是传染病区,我们进不去。只好隔着铁栏,远远地看着爸爸。爸爸朝我们挥挥手。

那段时间,我和姐姐每个周末去医院远远地看上一眼爸爸。

家里就剩下我们俩。姐姐会做一些简单的菜,吃好后,我们各自写作业。有几次探视,爸爸说:“下星期不要来了。”我们怕他生气,下个星期就真的不敢去。

隔一周,我们又会去。因为太想念爸爸了。

爸爸出院后不久,就办了病退,每月工资只剩下30多元,是以前的一半。生活变得困难起来。

爸爸有次来艺校看我,穿着爷爷的旧棉袄。他面色有点尴尬。但我一看到爸爸,就挽起他的手往校园里走。

那时,我就想着,不能让爸爸觉得委屈。

说起来,姐姐比我有音乐天赋,来杭州前,姐姐是上海少年宫合唱队的领唱。姐姐唱歌好,学习成绩也比我好。

爸爸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唱机,我们做完作业了,他会放音乐给我们听。

爸爸很喜欢古典音乐,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等。哄我们睡觉时,爸爸会哼唱很多俄罗斯歌曲,《小路》《三套车》……

可能是爸爸的潜移默化,让我有了比较好的乐感和音准。考省艺校时,老师让我模唱一段旋律,我就跟着钢琴哼唱。

最后考试时,我唱了《妹妹找哥泪花流》。是当时收音机里经常播放的一首歌,非常有名。考之前,我在家跟着收音机练,爸爸在边上听,“你这里声音放轻一点”“这里你的眼睛要看远一点”,爸爸辅导我情绪、表情上更好的处理。艺术是相通的,爸爸的音乐素养很高,大学时,他是学校合唱团的指挥,还会笛子、口琴。“就这样”,爸爸朝我点点头,得到他的鼓励,我很有信心地去考试了。

就这样,我考上了浙江省艺校。

爸爸拿到稿费后,就去买菜,做红烧排骨、红烧鱼

爸爸仍旧想着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

每年春天,他会买一些小鸡来养。到过年,我们就有鸡吃了。

跟现在流行养多肉植物一样,当年,很流行一种盆栽,就是仙人掌上有个红球的那种。爸爸学着自己嫁接,然后在那辆28英寸自行车上,装上木架子,把精心培植的盆栽一一摆好,骑到萧山交给当地农户,让他们帮着卖,换一点收入。

他还开始给《杭州日报》《钱江晚报》《中国音乐报》投稿。文章录用了,就会有稿费。

爸爸会把发表的文章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写的都是日常心得,他喜欢盆景,对如何选购野树桩颇有心得:“一棵好桩,既要有线条美,又要有能入画的主干和臂干。姿奇势险,枯、瘦、绉、漏兼具,无疑是桩中上品。”(1999年4月1日《杭州日报》下午版·家事百经《选购野树桩有讲究》);他喜欢艺术,看了舞剧《许仙与白蛇》后,写了观后感:“当帷幕徐徐拉开,舞剧《许仙与白蛇》的序曲便立刻吸引观众,逐渐映入眼帘的舞蹈,犹如音乐的化身;音乐与舞蹈,一唱一和,生动地演绎了一个古老美丽而哀怨的爱情故事。”(1993年11月24日《杭州日报》西湖副刊·娱乐版《无言的交谈》);他也会为交响乐的出路提出自己的建议:“如果因为怕赔钱而少演甚至停演交响音乐会,势必会导致更多观众的流失。对音乐艺术之葩来说,听众犹如花盆,盆之不存,交响音乐之花将会枯萎……” (1996年2月1日《杭州日报》下午版·文化新闻《养好一支交响乐团》);爸爸对当时的流行音乐也有自己的看法,“通俗歌曲情态万千,我们一些歌手,在表演上却有一定之规,唱抒情曲时必嗲腔媚颜,劲歌时必喊叫狂烈”(1990年2月14日《杭州日报》·七色花 《今人唱歌唯唱声》)。

对爸爸来说,发表文章是种光荣,收到稿费,也能改善一下我们姐妹俩的生活。爸爸拿到稿费后,周末我回家,他就去买菜,给我们做红烧排骨、红烧鱼,都是他的拿手菜,特别好吃。

有一年暑假,表姐表弟从上海来杭州玩。我们几个前前后后坐在爸爸的那辆大自行车上,他带我们去苏堤翻六吊桥。每次从一座桥的顶端往下冲,我们就“啊啊”地发出惊呼,“哈哈”地笑着。我们的笑声留在了长长的苏堤上。

从小到大,我们做什么事情,爸爸都是支持的,他不会因为我学习不好说我,总是会看我们的长处。他觉得,只要不涉及思想品德,就不是原则问题。

但在品德问题上,他对我们要求很严。他总是说三句话,“要老老实实做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无功不受禄”。

有一次,邻居家买了新彩电,叫我和姐姐去看。我们非常想去,但爸爸不让我们去,“不能去羡慕别人的东西,要过符合自己能力的生活。如果有喜欢的东西,要靠自己的劳动去创造”。

爸爸问我,如果唱歌养活不了你,怎么办?我说我就去拉黄包车

从省艺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浙江省曲艺团。但我不想去,我想去唱歌。

爸爸就问我,如果唱歌养活不了你,怎么办?

我说我就去拉黄包车, “我打听过了,在西湖边骑一圈可以有10元钱收入呢。”

爸爸说:“宏宏,你有这个决心就很好。”

有一次,我们在胜利剧院演出。那天我很紧张,嗓子也没放开,感觉很糟糕。没想到,谢幕时,台下有观众带头喊:“好!”,并鼓掌。很多人跟着鼓起掌来。

晚上我回到家,爸爸坐在桌子边,脸上笑眯眯的,“宏宏,今天演出怎么样?有没有人鼓掌啊?”

我有点沮丧,说自己唱得不好,但观众还是给我鼓掌了。

“知道谁鼓的吗?”爸爸睁大眼睛,为我揭开谜底,是他带头鼓的掌。他买了票,请药厂的同事们一起去看的。

我女儿在中央戏剧学院读音乐剧专业,前段时间,她和同学在宁波大剧院天然舞台演出音乐剧《家》。女儿演瑞珏,女儿说,妈妈,你要来给我鼓掌加油啊。

可我坐在那,就想着,等下怎么带头鼓掌啊。如果没人鼓掌,我一个人多不好意思啊。

等大家开始鼓掌了,我才跟着拍手。

我想起了爸爸的鼓掌。我真的很佩服他。我做不到他这么勇敢。

1988年,我去北京参加第三届青年歌手大赛。比赛要几个月时间,吃住都在那里。最后我拿了优秀奖,留在了中央广播艺术团。

当时还是绿皮火车,从杭州到北京要坐很久。那时候也没有亲属团去现场加油的,爸爸只能从电视上看到我比赛的情况。

家里也没电话,我和爸爸靠写信联系,大概一个月写一两封信。这个通信的习惯,我们保留了很多年,我几次搬家都舍不得扔,我和爸爸的通信现在还保留着。

有一封信里,我跟爸爸讲讲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和工作,工资待遇还不错,一个月有80多元工资,平时团里还组织去演出、录音。爸爸回信时总会关照我注意身体,让我要多学习。

后来,我不唱歌,去从商了,一开始没有告诉爸爸。

等我把业务做起来,才跟他说。他就说我报喜不报忧。

但也没说什么。任何时候,爸爸都不会干涉我们的选择,一直尊重我们的决定。

他去给没有儿女的老人家打扫卫生。谁能想到他得过癌症、做过大手术呢

20多年前,我和姐姐在富阳给爸爸买了房子养老,他会叫很多朋友来家里玩。前两年,我收拾屋子,看到橱柜里有三四十只小碟子。

我问爸爸,你这是要请多少人上家里吃饭啊?他嘿嘿地笑。

爸爸爱好多,又喜欢交朋友,他的朋友也分成了不同的圈子。他会吹笛子、口琴,会拉手风琴,他写散文,也写音乐评论。

爸爸参加的合唱团经常来家里排练。他又去学二胡、古筝。为了让爸爸开心,我们把他喜欢的乐器都买回来了,搞了个“家庭乐队”。

爸爸的另一个兴趣是盆景。每年冬天,他去岳王路花鸟市场淘“树埠头”(杭州话,树桩),买回来用棉絮捂好,待开春发芽。

第二年春天,那些长相普通、粗线条的树枝,在爸爸的打理下,成了一幅幅形态各异的山水画。每次看到爸爸发的照片,我们都很惊奇,不知道他在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2006年,爸爸查出肝癌。做完手术后,他也一直忙忙碌碌。参加了很多公益活动,帮别人调解家庭矛盾、救助困难家庭。

3年前,他身体还利落,还去给没有儿女的老人家打扫卫生。他握着扫帚,非常认真地在人家家里扫着地。谁能想到,那只布满青筋的手,其实得过癌症、做过大手术呢?

在杭州的姐姐去看爸爸,有时还要提前预约。他会说,“哎呀,这个星期你们不要来了,我要去哪里哪里。”我把爸爸接到北京住,住不了几天,他的电话就不停地响,都是来找他参加什么活动的。我开他玩笑:“你怎么像个领导,这么忙啊。”

他笑了。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吧。

他生前是富阳延丰公益服务中心发起人之一,这些年他一直在做公益,发挥中医、音乐等特长,给贫困家庭孩子送学习用品、去敬老院慰问演出、为农村空巢老人包饺子和打扫卫生、救助流浪乞讨人员等。

爸爸走后,我和姐姐问了爸爸所在的公益组织,想延续爸爸的心愿,帮助他生前帮助的对象。

爸爸捐献遗体后,医学院有笔慰问金,我们把这笔慰问金捐给公益组织,让他们帮助更多的人,爸爸走了,但他的爱还在传递。

爸爸照照镜子,很开心,“这么一戴,是有点像了”

爸爸还加入了越剧演唱团,逢年过节去乡村演出。有一年,我回杭州,他拉着我去助兴。我很久没唱越剧了,清唱了一段。爸爸就跟老票友说:我女儿以前学过越剧。

看得出,爸爸很满足。

但在唱歌上,爸爸好像从没有夸过我。20世纪80年代,我发行了第一张个人专辑《你潇洒我漂亮》,是在北京录制的,当时还是磁带。那时候,中国流行音乐野蛮生长,各种风格很多,也许我唱的这种风格不入爸爸法眼吧,他听了,也没说好。

他倒是狠狠夸过我的女儿。去年,我把女儿期末考试演唱的视频发给他,爸爸点评:“声情并茂,声心交融,美丽动人。”

每次我回杭州,都要翻翻爸爸的衣柜,看他少了点什么。有一年冬天,我买了条围巾,红里带灰,让他围上。

“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上海老克勒的味道啊?”

爸爸照照镜子,很开心,“这么一戴,是有点像了。”

爸爸以前太辛苦,一个人拉扯我和姐姐。我们想着他的晚年不要太苦,总想给他买点好的。他也配合我们,每次我们给他买东西,他都乐呵呵地收下。

2021年初,爸爸再次病倒,这次查出是胆管肿瘤。

我们扶他站起来,去做化疗。我能感到爸爸的臂弯是那么细弱、无力。

爸爸真的老了。

“宏宏,墓地的事,你想得很周到”

可他又很倔,一直不肯用轮椅。实在走不动,他才去坐。轮椅买来才用了五六回,他走的时候还很新。

今年年初,爸爸的病情又有反复。医生说,回天无力了。

可能感到时间不多了,爸爸催姐姐去办遗体捐献的事,还交代,墓地什么的,都不需要了。

可我们怎么忍心,让自己在这个世界找不到爸爸的一点影子?

“爸爸,我们以后还是想去看你,你让我们去哪里找你呢?”

“爸爸,我们在爷爷奶奶附近,给你找块地好不好?你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好不好?”

那段时间,爸爸开始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东西,给不同的人留下告别的文字。

他给已经过世的爷爷奶奶写了一段话:“亲爱的父母双亲,儿要来看望你们了。四十载后再相逢,相顾无言,潸然泪下,儿将守在您俩身边。”

过了几天,爸爸跟我说:“宏宏,墓地的事,你想得很周到。”

爸爸同意了。

爸爸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总觉得他是爸爸,我怎么好意思去抱他呢?

这几年,我在杭州和北京两地往返,就想多陪陪爸爸。爸爸走之前,我一直守在他的病床前。

那天,爸爸虚弱地躺着。我想,如果我再不去抱抱他,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我们的父辈不怎么会表达爱,其实我们也不会。我们都没有学会面对面地拥抱,把爱说出口。虽然爸爸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总觉得他是爸爸,我怎么好意思去抱他呢?

我鼓足勇气去抱他,抱着他,我说:“我爱你,爸爸。”

爸爸也微颤着,伸手抱我,摸着我的头发,流泪了。

凌晨,爸爸停止了呼吸,我摸着他的身体,他们说人刚走的时候还有温度。等了好一会,他一点一点凉下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给爸爸捐赠遗体的学校打电话。医学院和红十字会的人都来了。

他们朝爸爸鞠躬。简单的仪式后,我们的爸爸,被接走了。

来源:    作者: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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