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生灵 | 半文（业余文字爱好者）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诗经·周南·兔罝》

一只兔子在草地奔跑，前腿后腿，后腿前腿，快速交替。说是跑，更像是跳，如一张弓拉开、发射，发射又拉开，紧紧绷着一根弦。萱草、冰草、鸢尾、三叶草、薰衣草、黑麦草、马蹄金、狗尾巴草、白车轴草……喊不出喊得出名字的数不清的各色牧草在飞速后退，四条轻盈的短腿如在草叶上飞翔。此刻，苜蓿、黑麦这些平日最为欢喜的草料已不再入目，兔子的眼睛，变得通红，红得要滴下血来。

天空投射在草地的阴影在放大，兔子一个小小的心脏之上，阴影也在不断地放大。游隼张开的翅膀遮蔽了阳光，影子在草地滑行，悄无声息，但兔子的长耳朵已经听到了命运轰鸣的交响。

全力奔跑，除了奔跑，拼命挣脱游隼投下的阴影，别无他途。兔子在人类的眼睛里是乖巧的、可爱的、弱小的，但此时，它燃烧了全身的血液，爆发出奇妙的力量与命运赛跑。据说兔子拼命的时候，可以快到六十迈以上，5秒钟跑出100米。对照人类，男子100米世界纪录保持者牙买加尤塞恩·博尔特的最好成绩是9.58秒，几乎快了一倍。可以想象，这个小生命在与鹰隼的跑步比赛中有多努力。因为不能不努力，生或者死，只取决于这一瞬的努力程度。

但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比赛，游隼的跑道平滑、直接、迅速，兔子腿下的草地高低起伏，草叶横陈。游隼有翅膀，兔子只有四条短腿。天空，大地。放大，不断放大，兔子已经感觉到了身后一个阴影的重量。在放至最大那一刻，兔子突然后腿一蹬，九十度转向，像把一条跑道突然折断。翅膀在草尖击打出一片迷茫，扑了个空。另有一景，兔子后腿一蹬，突然起跳，在这一刹那，游隼落到地上，兔子飞到了天空。游隼又扑了个空。

兔子的后腿强劲有力，真的像一把蓄满了能量的弓。它在计算着阴影的大小，在阴影落向地面那一刹那，突然转身躺在地上，弹腿，击中鹰隼柔软的肚腹。

“兔子搏鹰，尚有一搏。”这是拼死一搏的力量。看兔子蹬鹰的视频，我感叹生命的坚韧：一只兔子拼命奔跑的样子，让人动容！一个小生命爆发出的力量，让人震惊！

读《兔罝》，亦感叹：说“狡兔三窟”、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它狡猾，它聪明，它会拼命，它能把老鹰蹬下天空，但它狡猾不过聪明不过亦拼命不过一个人。诗中，这个猎人在装“兔罝”，“兔罝”是捕兔的网。猎人在“丁丁”地打桩，把“肃肃”的兔罝设在路口，设在林木之下。“肃肃”意为细密，把又细又密的网用木桩固定，估计还要用装置隐蔽，用来迷惑一只兔子。这是一个比兔子狡猾比兔子聪明的猎人，他不会像一只游隼一样傻傻地和一只兔子比谁跑得更快，也不会给一只兔子最后一搏的机会，他把兔罝（jū）设在了一只兔子的必经之路，等着快速奔跑的兔子自己跑进兔罝。

兔子跑再快又如何？跑再快也跑不出、挣不脱、解不开一张网！站在人类的立场，这是一个优秀的猎人。他的兔罝装置得很好，位置、大小、形状，都很好，肯定能捕很多的兔子。因为优秀，他上升为士兵，由猎人变成武夫。成为“公侯干城”、“公侯好仇”、“公侯腹心”，做了公侯的卫士、近卫、心腹。这个从山野间走来，凭着兔罝入城，转变身份，像农民通过努力，进了城。又从卫士到近卫到心腹，地位一级一级上升。他肯定活得很努力，像兔子一样努力在人间拼命奔跑。他跑得飞快，快过了身边所有的人。一千个人里面，或能跑出一个优秀的猎人。一千个士兵中，或能跑出一个近卫。一千个近卫中，或能跑出一个心腹。从一个山野猎人成为心腹，他的速度已达极致，把众多的人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想起那只在草地上拼命奔跑的兔子，终于跑出游隼投下的阴影，却终没跑出一个兔罝。心下，莫名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