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小时没进过学堂,成人后扫盲班亦未读过。老人家虽是文盲,仍多少识得几个字。比如“四川”,是她终生相依的祖籍;比如“北京”,是我当兵的地方;比如“天津”,因我在此读书,也是她熟悉的所在。此外,我爸我妈加上我,三人姓名的九个字,以及阿拉伯数字,她都认识。退休后,时常光顾大院传达室,有时邮递员刚走,收发尚未分拣,我妈自己动手,只消三五下,便“甄别”出我寄回的家书。 自从装上电话,我便不再写信。我爸去世后,我会每天跟我妈通通电话。我妈嘴里,从来愁事少,乃至无;始终趣事多,盈耳也。电话打去,问她在做啥,回答往往是“打毛线”。除去夏天,春、秋、冬三季,我妈似乎都在织毛活。从年轻时起,已成她独有的业余爱好。我妈擅长“盲打”,平针、平反针、罗纹针、元宝针,每种针法都很出众,并无偿指导几代学徒。 我妈的毛线,一直打到耳聪目明的八十多岁。有回电话刚通,我开个玩笑:“又为谁忙?”我妈笑了:“小王。”保姆小王,照顾我妈,已有六年。小王不会打毛线,只会挽线团,她为自己在老家务农的丈夫、在广东打工的女儿和女婿挽了数不清的线团。最后经由我妈,一针一线地,织成小王全家的冬衣。 毫无征兆,我跟我妈的电话,会在那一天戛然而止。2010年8月12日,我妈深夜突发脑溢血。我从长春赶回达州,直奔监护室,总算见到我妈,她昏迷着,我挨近她,叫了几声“妈”,她没有应我。端详她的面容,仍如往常,平和、慈祥,好像刚刚入睡。 多年来,每回同我妈聊天,喜欢看着她说话。从年轻到高龄,我妈脸上,对人总是和颜悦色,遇事总是不卑不亢。寒时看去,有默默的温暖;暑时看去,是静静的清凉。见过她在菜市上讨价还价,从无强买,全是商量。我妈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但街头巷尾时被拦住,言辞悲切的男女,掏出祖传古董,欲救急贱卖。我妈一律抱歉笑笑,侧身闪过。她始终远离“便宜”,也就从未品尝过悲喜交加的揉搓。从她脸上,能窥见内心的干净,是那种本色的文明。而恰恰因为我妈并无文化,让我体会到文明与文化之间,虽一字之别,却画不得省事的等号。 六天六夜后,我妈悄然而去。起初让人恍惚,有些半信半疑。很快振作起来,操办老人的后事。我妈去世,等于宣告,在这个地老天荒的人间,我家上一代人,均已仙逝。 殡仪馆一间收费不菲的灵堂里,冰棺考究,我妈安卧其间。高大的立式空调,让宽敞的空间一派凉爽;四周鲜花,给一位退休职工平添尊贵。我妈去世后,没有通知任何领导、同事、朋友,到场者,全是我爸我妈的侄男侄女及其后辈。我家人丁兴旺,开枝散叶五六十人之众。我周知全体亲属,除花圈、挽联外,不接受随礼。一切体面,不是做来看的,而要让自身合适。亲人们冒着酷热,从四面八方赶回达州,就应该是在恬静的悲痛里,陪伴他们素来惦念的骨肉至亲。 屈指算算,从我当兵离家,至我妈去世,共计四十一载。只是开头三年,无缘探家,之后寻找种种机会,每年至少回去一趟。加上书信、电话,对父母情形,自认了如指掌。而这回阖家相伴我妈,追忆种种过往,好多竟为我闻所未闻。也只有这时才算明白,父母把我养大,我不曾有任何报答,便远走他乡。尽管岁岁回去团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同客人,依旧“隔山隔水”。这么多年,没从我妈嘴里,听到过一句报怨,或是说些鞭策,希望我进个步、发个财。我妈对我的勉励,从来都是“要把伙食开好哟”。我妈总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她没有文化,但她有母爱。许多川人不太介意身外之事,巴蜀俗话也是这么说的:“人行千里登上天,出息只看吃与穿。” 白昼连着夜晚,如此情境下的值守,是不曾有过的经历。我切肤有痛,此乃人生中非同寻常的忧患,但不觉得光阴漫长,也不会哀哀得无边无际。灵堂里,听不到通常治丧中的哭泣,想起往事,反倒偶有几声轻轻的笑意。大人与孩子,都懂得人世恩情,又有各自的表达方式。斯时,我妈也一定在静听家人围坐,敞开心扉。 之后数日,忙于善后。某天,出人意料,我从顶板上翻出一个纸箱,内装铜壶一把。民国年间的物品,是我妈结婚之时,娘家嫁妆之一。此壶非砂模铸造,由乡间铜匠一下一下手工敲出。壶身、壶盖、壶把,点点叩痕,精细悦目。我六岁那年,在工厂缝纫社上班的我妈,突然下肢瘫痪。不巧我爸正借调外地,家中全部饮水,由我提着铜壶,至百米开外龙头接取,每趟最多半壶,且需双手同时用力。哪怕一路偏偏歪歪,对旁人帮忙,一概不要,逞勇自己能行。如是半年,至我妈腿疾痊愈。 这把铜壶,是我从母亲家带走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搁放在书柜上,几乎天天都会有意无意地瞄上一眼。它已深存吾心,但从未带来任何苦楚记忆,亦不会让人动辄伤感,想到那个六岁孩儿,曾以一己之力,仗壶闯荡,扶助母亲,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反是常有一股骄傲泛动心头。往后的路,也还是这样勇敢并心有所寄地向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