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辐辏，灯红酒绿，另类世界的拱埠至今虽已久远，《拱宸桥竹枝词》和《拱宸桥踏歌》，却似留声机的片子，留下了岁月的影子。

一百二十七年以前，清朝政府和日本签订不平等条约《马关条约》，杭州成了通商口岸。清朝廷也有条约外的旨意，不能让“夷人”进城。于是，拱宸桥畔就有了上海一样的城外的畸形繁华，称“拱埠”。

当小火轮第一次开到拱宸桥

《拱宸桥竹枝词》：“风雷滚滚汹波潮，五六拖船串一条。一自洋关新设后，来时不进拱宸桥。”

《拱宸桥踏歌》：“烟浓浓啊烟浓浓，客人来趁三点钟。三节四节八九节，河江里向来接龙。”

小火轮第一次开到拱宸桥，众人惊愕：头顶一堵高高铁筒，“突突突”喷出浓烟，冰糖葫芦一样的串上，“河江里向”恁地接上了长龙？

“向”，是当“厢”用了。“江”读gang音，《康熙字典》有这么标的，在此，应该是“港”。运河，以及支流，杭州人说来，都叫“河港”。

文人大叹：“轮船拖船，如蜻蜓衔尾，蜩螗联翼，煞是好看！”可惜，大烟囱太高，进不来拱宸桥洞，只能停在桥北洋关，文人也少了在桥上居高临下的描述。

“客人来乘三点钟”，说的是下午三点钟的一班轮船，跑的应该都是近路。譬如德清、湖州、南浔。最远，不过嘉兴。要是往北穿过太湖，去苏州，客人就得坐一早的轮船，傍黑能到。第一次听说到苏州只要一天，茶馆酒店，多了面红耳赤的抬杠人。是的，这水路，哪怕扯起高高的顺风桅帆，木屐头船都得跑上四五天。

《拱宸桥踏歌》：“七八丈烟囱高又大，影子跌落到姑苏；勿相信来勿相信，勿相信个西湖宝塔抬过湖。”

这么死重死重的铁家伙，就是冒冒烟，太阳西斜“影子跌落”就能到苏州了？“勿相信来勿相信”，就像西湖北山顶上的保俶塔能抬到南山上去，不相信。不过，后来坐小火轮的人多了，没坐过的哪怕酒喝得再高，都没话说了。

去苏州的小火轮要一早出发，当年太湖水域远比如今要大，小火轮横穿太湖，要小半个钟点。要是下午发船，半途落黑，正中太湖强盗下怀。听说过双枪杨八妹吗？在老杭州口中，版本最多的就在太湖。太湖地处江浙九县，接壤处犬牙交错，官兵捉贼，历来此剿彼窜，没消停过。1935年7月1日，南京政府眼皮底下的太湖，一班小火轮还是遭劫了。

那是一艘招商局内河轮船公司的“利吉”号客轮，要是再跑半个钟头，就出太湖到湖州了。哪晓得天刚落黑，被两只小船左右夹住了航道，“利吉”一放慢，小船靠上来。嗖嗖嗖嗖，五六个强人提手枪上了船，众商人被搜去银大洋 “万元以上”（相当如今五、六百万），又将一拖船的绸缎从容拽走。

招商局内河轮船公司，是慈禧老太婆从西安逃难回了京城，进水的脑壳沥干以后，允许洋务派李鸿章在上海开办的。光绪二十八年（1902），拱宸桥大同街40号开设了杭州分公司。改朝换代，牌子仍存。

“利吉”号遭劫，轰动江、浙。两地警署在南浔、西塘举行了几次联防会议。浙江水警首先表态：如果江苏的各夜班航船一进入太湖的浙江境内，保证“由浙水警特务队及二、三、四、五、六、七分队，分别接警，随轮保护。”

转眼，火轮到了柴油机轮年代，天下早已海晏河清，客运轮船也从大同街迁到了卖鱼桥，苏、杭班船一天一夜能跑一个来回。卖鱼桥起航是下午4点半，到太湖，哪怕月色昏暗，水天难分，乘客都不会想到当年坐船是要提了脑袋的，大多在宽板凳草席上找梦睡去。

天色微亮，广播匣子唱起《东方红》时，“苏州快到哉”的播音也响了起来。印了半张脸草席纹路的乘客，打起了精神。后来，杭州人以“去苏州买席子”相谑某人在睡觉，出典就是轮船上那半张脸颊的草席印子。

淳祐桥埠头专停泊跑拱宸桥的乌篷船只

《拱宸桥竹枝词》：淳祐桥头呼渡来，午炊烟里小船开。青蚨五十单摇去，一百文钱摇转回。

当年，还没有解放街和解放桥的时候，从这一段过东河，只有走南班巷直冲的淳祐桥。

淳祐桥南侧有河埠，青石台阶，泊有小船。和洗涤的河埠不同，这埠头专停泊跑拱宸桥的乌篷船只。坐船的男客，大多一副花花肠子，浣洗女极少在此抛头露面。

也就午时不到，11点多钟，船客下了黄包车悠悠来了。下河埠，呼一声“渡来！”船夫嘎吱开划。船客大多长衫布鞋，文绉绉像片白鲞，起得晚，才吃过早中饭，人家还在“午炊烟里”，他又去拱埠了。

当夜不归的船客，付船费50个“青蚨”，也就是铜子。稍等可回的，付100个铜子。2个铜子一副烧饼油条，船客也算阔气大了。不过，这样的船客都是去高消费的主，苦力船夫半途翻坝还得付费，50个铜子算不得离谱。直到小船离开埠头，没听说讨价还价的。

“埠”，按字典说解，跑不出洗涤的河埠与泊舟的船埠。不过，吴越人说来，要比字典丰富。清末《杭俗遗风》就有“埠夫”一章，说城内叫得出名的“大埠”有“七十二个”，每日官吏值哨。叫不出名的“小埠”有“百十处”，都归在邻近“大埠”的名下。

大埠、小埠聚有埠夫，凡是抬轿、搬家，或者红白婚丧的担礼、打灯、扛伞、发奁、出殡，都可雇用，随叫随起。这些大埠、小埠，是否船埠的换乘之处，《杭俗遗风》并无交代，单说是聚集。譬如井埠头，后人总拿它说洗刷，其实说的也是人的聚集。再往大说，拱埠也是。

见过一张老照片，注明是杭城，站着七位短衫人，三个戴斗笠，四个没辫子，应该摄于1911年以后。他们的右手，都拄着杠棒和绳子。照片说是“苦力”，应该是某埠的埠夫。

华灯初起，霓红酒绿，茶肆酒馆的洋声机也咿咿呀呀唱起来了

《拱宸桥踏歌》：“六月雪做天仙园，九更天做阳春园。两家戏文凄惨杀侬，侬看得心好酸。”

又：“咭咭咯咯梆子腔，头等名角金玉镶。阿哥阿姊认勿出，只差子有个郎里郎。”

淳祐桥的船到了拱埠，已过申时，也就5点钟左右。要是冬日，华灯初起，霓红酒绿，茶肆酒馆的洋声机也咿咿呀呀唱起来了。淳祐桥来的客人，不打算当晚返回的，赶紧找一家面店菜馆，胡乱吃了早夜饭，要去赶“会”。

窦娥冤死六月飞雪，马义救主刀割亲女，《六月雪》、《九更天》都是苦戏，心肠软的看得稀里哗啦流眼泪，大吉的日子，少有人看。除非名角出演，譬如后来拱宸桥茶园依然红火时，马连良也扮过马义。

天仙园和阳春园不只演的是苦戏，盖叫天也好在天仙园驻唱，谭鑫培一来就场阳春园。茶园门口的水牌一挂出，青睐武戏的看客去得晚，就没座了。

上海的十大美艳戏子金镶玉（《拱宸桥踏歌》写“金玉镶”、 “金镶玉”的都有），着实招杭州戏迷的欢喜。她是女扮男身，演的小生，一招一式，惟妙惟肖。台下人看得是“阿哥阿姊认勿出”，只迷倒在“郎里郎”的曲子。

到了民国，拱宸桥这种唱戏的茶园还有六、七处，仍是晚清的样子。戏台下一律老茶馆摆式：八九张方桌，每桌四桄条凳，看客捧了茶壶茶盅，再呷一嘴瓜子花生，怎么称心怎么坐。出得起价的，或者帮中大佬，前排去坐太师椅，茶店倌续水巴结还奉送热毛巾。这样的戏座，前几年在十五奎巷99号“艺海楼”中，倒也见过。

《拱宸桥竹枝词》：“依然风景似年时，解唱湖歌与竹枝。夜半琵琶作吴语，月钩闲挂柳丝丝。”

淳祐桥来的船客，也有不奔戏院的，叫一声“黄包车！”说一句“沿河跑去！”车夫就晓得去找跳板船了。二话不说，起了杠就撒腿开跑。

跳板船往往在沿河僻静处，熟桐油抹得船身锃亮，土黄色舱篷，夜色中也是抢眼。黄包车还没停稳，船姑亲亲热热迎上来了：一身细挑，“依然风景似年时”，清楚可人。跳板船的舱内煞是清爽，夏铺草席，冬铺棉褥。舱篷有舷孔，尽收两岸风光。这样的船，可以独雇，也有三两人约定，合乘的。

小划船一开划，嘎吱咕吱，水漾萍开。舱内备有简单酒菜，譬如蚕豆、香干、熏鱼、煮虾，船客边酌黄酒，边与摇橹捏桨的船姑谈笑吟唱。

船到支流幽僻处，往往是傍了河滩边老柳树下的杂石河埠。这时的船姑停了橹子或者划板，返身取出琵琶，一双摇橹的手噌噌弹起，亮出吴侬软语的莺喉。看舱外，船头是“月钩闲挂柳丝丝”，船尾是杂石埠头浅浅的上去。

“江墅铁路”连接钱塘江与运河两处码头

《拱宸桥踏歌》唱：“王孙公子能高兴，骑马坐轿船也趁。一到子夷场浪突突奔，耐个阿爹阿娘死脱子无不噶志诚。”

又唱：“第一楼个浑答奴，红木紫檀假家伙。慢慢白相坐偈（ji）坐，三十六个铜钱一碗不算多。”

按清末的说法，就傍黑这点儿到夷（洋）场来的，大多是王孙公子，有银子的主。“王孙公子能高兴”，应该是“王孙公子恁高兴”。那么（恁）高兴为什么？要奔柳巷欢场去。

《拱宸桥踏歌》《拱宸桥竹枝词》以口语入词，入木三分。“浪”即吴语“上”，“ 一到子夷场浪突突奔”，说的就是奔柳巷的急吼吼样子，就算亲娘老子死了，都没这么志诚。

奔这一路，档次高的有福海里，去得晚了，头牌花魁“先生”的牌子被人一摘，出脱子银洋也不称心。会“小先生”的也有，刚出山的“小先生”头两年卖艺不卖身，也就聊聊诗词，喝喝茶。情到深处，几曲琵琶微微唱过，一盘棋子嗲嗲走完，客人要识趣走人了。只有来得久了，“小先生”与你作作诗，写写字，和着琴弦对唱几段，算是玩得深的。

这样的客人，一要有时间，二要舍得扔银洋，常客成了熟客，认鸨儿作了干娘，后来才有了戏。王三公子蹲庙堂，不去贡院孵柳巷，为此弃了前程的都有。

柳巷欢场，在《拱宸桥竹枝词》和《拱宸桥踏歌》中虽是主块，却多嘲讽笔触。中国文人的骨子，不失自律的也多。

《拱宸桥竹枝词》唱：“货物难销不备多，楼房洋式造临河。玻璃灯镜洋绸缎，小小签条号码拖。”

当年拱埠的洋行也多，卖的是东洋、南洋来的货，临岸三层洋楼的恒达利广货行也算有名。这洋行每次备货虽然不多，但“玻璃灯镜洋绸缎”，卸起货来还是有一套程序：力夫货物扛肩上，“小小签条号码”衔口中，随货凭签付酬。

不过，认真说来，这一种力夫是称不得码头工人的。因为货轮停在货行后门，哪怕再宽的“一”字卸货埠头直入水底，严格地讲，也称不得“码头”。

“码头”，在早写成“马头”，如同马的头一样，伸到深水中去。再在临水处打桩驳石，磡边，那磡下直接就是深水。重量大、吃水深的大船，得停靠在这样的“马头”。譬如漕运船、纲船，大型的载客航船。

要是运河临岸，挖深了水底，河岸驳堪，吃水深的大船能直接靠了岸沿，也称得码头。譬如康熙帝南巡来到杭州，龙船停靠的香积寺“马头”；乾隆帝来杭州，御船泊在仓基上“马头”。都是经过挖掘疏浚，打桩驳堪，河中砾石是擦不着御船底的。

“一鸦”以后，运河有了火轮，有了挖河泥驳石磡的泊船处，码头名副其实，“商埠”就此开启。杭谚：“上到江头，下到湖墅”，也是“江墅铁路”连接钱塘江与运河两处码头的黄金日子。

“寻宗帮”后来在杭州成了“石头剪刀布”的儿戏口令

《拱宸桥踏歌》唱：“流氓青皮滋滋叫，巡捕鬼子别别跳。该搭是奴儿搭耐，好比个驴马勿跳槽。”

这说的是帮会中人青皮的滋事，吆五喝六的红头阿三巡捕来了，都吃不落管。尤其是烟花女子与青皮起纠纷，女子纵然有天大的理，只能自认倒霉。哪个要“奴儿”搭识上了耐（你），这好比是个驴马被拴，“跳槽”不得，只能认你宰了。也有任性刚烈的烟花女，想一次了断与青皮的纠葛，不惜走极端自残了事。民国初期的《浙江民报画报》，就刊有拱埠妓人，自己砍断手指，以血肉了结的。

靠水吃水的拱宸桥有帮会的年头，比开埠要早，青皮也不全是凶神恶煞，文绉绉、笑眯眯的也有，官府衙役、警署巡捕，历来都让他们三分。有一年督军卢永祥的公子，在戏院喊了戏子的倒彩，被青皮打出鼻血，也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舍出白花花的银洋脱了身。

辛亥革命，社会鼎新，帮会也有功不可没的史实，盐鱼大翻身了。到了民国初年，反袁护法，帮会的力量也被借用过。袁世凯并不是一个大头长肉的武夫，他深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要是借用了不要命的帮会，秀才成势也有可能。一声逮捕令下，会党中人纷纷匿迹。

拱埠本是进出杭州的要道，防范更紧。1915年3月24日，《申报》就有“拱埠破获党人”短讯：党人姚富山由沪携带危险物品乘广陵轮船之钱塘公司船於前日（二十）抵拱，意欲潜行入城，适为拱埠某侦探所瞥见，遂恳请第三区警察署魏正立警长，派警员多人，将姚富山拿获，并搜获危险品二种，已解送督军署军法课收押候讯。

那时，抓了会党咔嚓一刀如同杀鸡，也就四天以后的3月28日，《申报》就有“枪毙党人”的消息。该文说：昨天（二十六日）晨八时，陆军监狱奉军督大令，将某、某二要犯执行枪毙。据闻，两要犯是拱埠所抓获的姚富山供认的党人，一个姓吴，都是在乱事上有所行动，并带有危险物，证据确凿。

此“陆军监狱”，并非1917年建造的小车桥监狱，是鼓楼东面百岁坊巷内前清的迁善公所（即教养所，又名“善堂”）改建的。二要犯被枪毙后，尸体从百岁坊巷拉出掩埋。当日上午十点钟左右，“尸棺过章家桥”，血还在薄皮棺材缝间往外流淌。

这一种血淋淋的招摇过市，极具威慑，连蒋志清（蒋介石）都深藏奉化会馆，终日不出。那一段日子，每当拱宸桥码头发船或者到航，捕快、密探鹰似的睃了船客，不顺眼的一律扣押。这时，会党中人要是来拱宸桥，就要帮会青皮接应了。

青皮两头吃，捕快、密探睁眼闭眼的也有。“同饮长江水”，是接应的一句暗语，又称“撩春典”。接着，“敢问水路多少滩？对答：大水茫茫不见滩。”要是逐句都能答上，青皮就引来人到了茶馆，也许就是帮中的“山堂”，桌上早按规矩摆下了茶壶茶盅的排阵。

青皮先敬茶，后出指势，切口也比酒令猜拳更有板式。切口说“横目”，手势就是“四”。说“眉毛”，就是“八”。“毛诗一部”，就是“三百”。“田横之士”，就是“五百”。这也叫“寻宗帮”，天涯海角，终是同宗；纵有千难，我们在帮。这一招过了，青皮再要引对方去的场所，就不是寻常的“六馆”了。

“寻宗帮”，后来在杭州成了“石头剪刀布”的儿戏口令，或许是祖辈对襁褓幼儿无意的言传，但这也是地方文化中最具人文色彩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