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多长时间,2018年春晚的话题又会被说起,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们就策划过春晚到底能进行多久的话题,正如当时也以林忆莲为例,来讨论单眼皮好看还是双眼皮好看。而我跟董其峰在今年夏天最热的那一天里的聊天,其实我想讨论的是:喜剧怎么不好笑了?傅园慧的脱口而出那么搞笑,但一上春晚就笑点全无,以认真搞笑为职业的人和团体到底该怎么办呢? ---孙昌建 董其峰办公室门口有五块牌子,这表明他担任了五个职务,且都是正职,但我还是随大流地叫他为小董,或者叫董院或阿峰也好,今年央视春晚的《阿峰其人》实际上是杭州市级曲艺院团的第一次上春晚,十二年前魏真柏他们是代表省里上过一次春晚。《阿峰其人》就是小董自己创作的,所以他把男主人公叫作“阿峰”。生活中的小董其实并不怎么搞笑的,至少跟他的师傅刘笑声和翁仁康他们这一辈相比不算太搞笑,而在老前辈那里,包袱是随时会扔过来的,我曾给翁老师写过一个电视片的脚本,他坐在那里,有时连脚趾头都会搞笑的,就是在说央视的套话时他也会有自己的方式,这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搞笑。对于80后的小董来说,搞笑是一种职业,且是一种严肃的职业和使命,特别是谈起杭州的非遗传承等话题时,小董的眉头渐渐收了起来。也因为跟他刚好在市政协的同一个组开会,平时他发言是很认真严肃的,认真严肃地说杭州的搞笑事业,也只有他用绍兴话、上海话、苏北话穿插着讲一些故事和花絮时,我才相信他是一名笑星,但他一用普通话跟我讲述,我顿时觉得他活得好累啊。如果晚上没有演出,他说他的任务就是哄儿子睡觉,等儿子睡了,他才处理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现在他身上的担子正如那五块牌子,这个份量是完全吃足了。 杭州专业搞笑的前辈们小董是绍兴富盛人,这是听口音就有点数的,因为他张口就来的常常不是杭普话,而是绍普话。绍兴是戏曲之乡,也是曲艺之乡,除了众所周知的越剧、绍剧和莲花落之外,民间还有听“鹦歌戏”的,我小时候也是听过的,其实是可以归为社戏这一类的。小董从小耳濡目染,特别是母亲做家务时有事没事喜欢哼上几句,村里的喇叭一天到晚播的也都是戏曲,还有绍兴的电视台,戏曲节目也很有市场,有几位本土明星,像胡兆海等那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包括像翁仁康去绍兴演莲花落,如果是去戏院,那票子早早卖完了;如果是去农村里大稻地上演,那一大早就有人去放条凳占位子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曲艺接地气,老百姓喜欢看。小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中长大的。小时候看电影当然也过瘾的,小伙伴呯的一枪,你装作倒在地上,但长大了再玩这种神剧片断也没有意思了,而你会唱戏,大人就会表扬你,在学校的文艺活动中也可以为班级争光,自己脸上也觉得有光,因此戏曲或表演于他而言,也算是一种血脉里的基因,他从小也不是说特意去学过,只是说在小学和初中为文艺活动排练节目时,老师会专门辅导一下的。而从大环境上来说,小董生长的年代,那已是流行音乐的汪洋大海了,但因为家庭环境和兴趣爱好的原因。他在老一辈的哼唱中渐渐成长了起来,一直到17岁他快要初中毕业的时候。 开会是认真的替人拍照也是认真的这是1997年,杭州市艺校在绍兴招生,老师推荐他去报考,虽然绍兴萧山这一带给人印象是出大老板的,但普通乡镇人的生活,还是带有小桥流水霉干菜的节奏的,能跳出农门是当然是好的,而且还是去杭州城里学演戏,那在乡里乡亲看来,就是这么一句“小官人有出息哉”!小董也真是有出息,当时的招生老师也觉得奇怪,这小子一唱越剧和莲花落还字正腔圆,你说女孩子嘛还不算太稀奇,一个正在窜个子的少年也这样有腔有调,那真是少见的。对了,这不是杭州艺校的一次普通招生,这是带有代培性质的专项招生,代培单位是谁呢,就是杭州滑稽艺术剧院。这个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他们大约每隔十年就到社会上招一批学员进艺校进行专业学习,1986年招了一批,就是汤君儿为代表的一届,1997年招的是董其峰他们这一届,后来一共招过两批,一开始学制三年,现在也都是3+2的模式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老祖宗的话放在学艺上面那是再恰当不过了,专业就是专业,台词、唱腔、身段,说学做唱十八般武艺都得学呀,因为学的主业是滑稽戏,方言就是一门主课,在老师的介绍下,他跟同学去上海打工,那真的是要打工的,一开始上海老师傅就说了:小赤佬,侬个上海闲话勿来山格。从“勿来山”到“来山”,这是没有二话好说只能模仿学习的。第二年暑假他们又去盐城打工,为的是学“怪怪隆滴冬,韭菜炒大葱”的苏北话。独脚戏和滑稽戏的主要市场就是在上海、杭州、江苏、宁波等地,方言能帮助演员塑造人物,更能拉近和观众的距离,方言虽然学校的老师也会教,但生活中打工中的学习方言那才是为有源头活水来。 像不像小虎队在翠苑街道演出2000年,小董从艺校毕业了,如愿以偿地进了杭州滑稽艺术剧院。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日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因为相比于后面的“工作”,想想那在校的日子还是愉快的,因为在校时实际上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要干些什么,只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明星梦,这是光彩照人的梦,这也是学艺的人都会做的梦,但是现实却来得比动车还快,大概只有团长和一些骨干才知道当时的演出市场是一种什么情况,剧团的家底到底还有多少。小董清楚的记得那他毕业后到团里的工资一个月是三百块钱,这其中还要扣掉30元的集体宿舍的住宿费,他说那个时候去外地演出住地下室、吃盒饭那完全是家常便饭,一天两天乃至几个星期这都不算什么,年轻人吃点苦那不叫苦,何况还有师父辈的也都是这样的,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下来,因为潮湿的原因,不少演员身上都长湿疹了,真的,那个时候是掉过眼泪的,因为反差太强烈了,演出依然有掌声,时常也有献花环节,小董他们也一次次长时间地谢幕,有时要等到观众都走了之后他们才能走,为什么?因为他们就住在后台住在幕布后面,观众不走,他们没法下台了。那时出去演出,都还要自己背铺盖。后来他们这些青年演员去外地演出,每人都还要兼一项配合协助舞美的工作,他分到的是装灯,具体接电什么的有专业电工的,他就管那几只大灯,那个时候的舞台设备已经颇为老化了,有时装大灯还是需要用绳子往舞台顶上拉吊上去的,有一次他踩在一块已经腐烂的木头上,差一点出了大事。 “摔下来是一定死的”,小董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但这一切都不能跟家里讲的,家里和乡里乡亲觉得你在杭州做演员是很风光的,其实那时外出演一场戏,也就补贴20元钱,那已经是新世纪了,所以那一个阶段,团里走掉了一半以上的同学。可是听老演员说小董他们进团时还算好呢,他们进团前因为市场不景气,剧团都已经发不出工资了,因为他们是自负盈亏的剧团,没有“皇粮”可吃,当时团长的主要工作就是到处借钱发工资,有时都只能问亲戚借钱,赚来钱再还掉。小董如果不是因为真的热爱,那早就卷铺盖走人了,农村里再怎么样,吃一碗饭还是没有问题的。能坚持下来的原因,一是热爱,二是也要面子,你是因为怕苦怕累而走人的,这在家里乡里是说不过去的。就这样小董坚持了下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小董渐渐地成为了团中的骨干。 在办公室接受采访让小董最难忘的,还是团里老师辈对他的培养和提携,他特别提到了金小华老师,当时也是他们艺校的老师,就是通过她的介绍,他们才去上海和盐城等地打工学方言,这只不过是业务上的一块,在生活中,金老师也常常关心他们这些家在外地的年轻人,有时节假日就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金老师的爱人毛礼龙老师经常下厨烧出菜来让他们打牙祭,否则那一点点工资,真的只能吃方便面了。 李九松老师也正是金老师的牵线介绍,小董才有幸拜入著名滑稽戏演员李九松先生的门下,正式成为“老娘舅”李老师的弟子,这在演艺曲艺这一行是特别重要的,那个拜师仪式,是要正式的叩头跪拜的,且是在沪杭两地艺术家和相关领导共同见证下完成那个仪式的。 李老师话语不多,对小董就是简简单单地一句:“先做人,再演戏。”如此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小董说那是师父点醒了他的人生,从此他对这一行更加热爱了,学习也更加用功了,不仅说学做唱,还琢磨着如何自己创作编故事,但凡有比较重要的作品,他都去上海请教老师,有时也把老师请过来。 “师傅引进门,修行在自身”,从此小董的成长速度也更快了。也正是在那一个阶段,在刘笑声院长的带领下,剧团渐渐走出了困境。演出市场也渐渐复苏,同时滑稽戏演员、曲艺演员上荧屏或主持或演小品已成常态,这当然也带来了一定的收入。这一点院团领导也很开明,因为领导认为借助电视这个平台,其实也是在提高演员的知名度,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吸粉”,这对滑稽戏本身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人们要看的就是名角。在这样的环境中,小董也渐渐成长了起来,因为他也上电视节目了,“小董”的名字也渐渐为观众所熟悉,人们感觉到,他的一招一式很有范,再加上年轻有颜值,虽然这对笑星来说未必是好事,因为观众更容易记住“歪瓜裂枣”的形象,但另一方面颜值也是通行证,他也娶到了科班出身的音乐舞蹈老师的太太,在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因为之前基本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情况,但现在不一样了,在家里要做顶梁柱,在团里也要做顶梁柱。也是在前辈和领导的培养下,小董的德和艺都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先是做演员队副队长,再做演出团团长,然后在2009年,杭滑那年改制,在他29岁的时候,就被提拔为杭滑演艺有限公司的副总(副院长),他也日趋成为杭州演艺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阿峰其人》演出照但是当了一年副总之后,小董还是向团里悄悄地提交了辞呈,他说杭滑太忙了,改制单位绝大多数员工的工资是要靠自己赚出来的,所以他们停不下来,身为副总就会更忙,一心想成名成家的小董认为影响了他舞台上专业的发展,哪里还有时间去琢磨专业,静下心来搞创作呢! 辞呈上去之后,当然是被刘笑声院长骂回了,也就是说院长挽留了副院长,也不叫挽留,只是说刘笑声觉得人才难得,还说通了翁仁康来做小董的思想工作。小董是团里培养出来的好苗子,当时以及后来,大大小小的专业奖项已经不少了,特别是全省范围内的最高奖,小董几乎每年都有斩获,只要有作品去参加,那一定斩获大奖,正如小董一站在舞台上,必然给观众带去笑声,于是一名叫笑声的院长留住了小董。 会场上被粉丝拦截,右为澳洲编导陈静应该说在那个阶段全团已经走出了困境,再加上这些年杭州市委市政府和市委宣传部,以及专管单位文广集团和文广新局对杭州曲艺的高度重视,加大了硬件投入和资金扶持,改善了办公环境,尤其是对杭州非遗传承和保护的重视。 比如杭州杭剧团的牌子,还是时任杭州市市长的蔡奇和叶明副书记两位领导亲自来挂牌的,这个事情的前前后后,也都是蔡奇市长督促落实的。2013年,在刘院长退休之后,小董被任命为杭滑的当家人,这个事情,他更是感到压力山大,一方面要抓创作抓质量,比如小品《阿峰其人》就是在那个阶段创作出来的;另一方面要抓好非遗的保护传承。杭滑是杭州市非遗传承保护基地,也是全国唯一一家拥有九项非遗的责任保护单位,其中国家级的非遗项目六项,有省级的两项,也有市级的一项,且全是杭州的本地戏曲曲艺剧种。为了留出人才,传承保护非遗,上级领导也高度重视,在杭剧改革组原有的21人核定编制里开始同意让人才考核后进编,小董表示虽远远不够,但总比年轻演员没有盼头,永远不能进编的要好。上述提到的杭改组是和杭州滑稽艺术剧院演艺有限公司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在运行的。而更为现实的是,一方面团里要抓商演,无商演,便无生存,另一方面团里还要提供文艺惠民服务,现在一年都有两百场左右的文化惠民演出,这就是要下农村进社区,给广大老百姓带去笑声和欢乐。对此小董是很明确的,他说我们是国家专业院团,国家推行的文艺惠民政策,我们不去演谁去演呢? 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讲到这里,也许是可抖包袱了。为什么杭滑要那么强调商演呢,这不等于说其他院团不强调,不,没有一个院团是不强调商演的,包括杭州爱乐乐团。但这里有一个基本的常识,即杭滑已改企,他们需要完全自收自支,即剧团的人头工资是要靠自己赚出来的,现在全团六十多个人,除去前面提到的15个人属于“杭剧改革组”的编制之外,通俗地说,近50名员工都不是吃皇粮的。 《阿峰其人》演出照也不是说没有机会吃皇粮,而实在是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滑稽戏市场实在是太火爆了,当时是剧团不在乎事业身份,所以这是历史和市场所决定的,应该说这完全是正确的,但是市场是在变化的,特别是舞台艺术涉及到不少地方剧种的地域和保持传承的问题,也承载着一个城市的特殊文化记忆,事实上不少的老艺术家已经不在了,而新的传承人又青黄不接,如果没有一个保障的体制,那么又有谁愿意再来吃这一口饭呢? 讲起这个,小董又是一脸的严肃,完全不像春晚上扭着腰的那个阿峰了,他说好多人才因为等不到编制都流失了。不过小董做上剧团的当家人之后,这几年不断拿出一张又一张的成绩单,且不说上春晚的零的突破,光是商演的营业收入,每年都在喜人递增,而且是根据市场的需求,也不断推出“私人定制”服务,包括为宣传杭州文明、传播正能量方面的节目,因为这些节目接地气,深受老百姓的喜欢,比如讲反诈骗的小品和独脚戏等,有位大妈看了他们的节目拉着演员的手说:要是早看你们的戏,我的十五万也不会被骗走了。 而作为一个当家人,他要考虑的还不只是演出,比如队伍建设、后备人才的培养,当年自己这一批是团里培养出来的,现在团里又在委托艺校在培养。小董说,现在这些代培生当然要经过再考试才能录用的,因为有些学员在学习的过程渐渐不喜欢这个行当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以为是在发言,其实是在朗诵而关于非遗传承这一块,是目前小董觉得最为严峻的,因为现在已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了,老一辈的已经退出了舞台,新一辈的还没有成长起来,“不能让老祖宗传下来的艺术,在我们手里消失掉啊!”小董如此感慨,这个感慨他是认真用力的,正如他和他的团在努力一样。 小董的电脑屏保(本文原载2017年第7期《杭州宣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