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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郁症日记
2019-01-22 13:13:28杭州网

偶尔在医院里走动,看到零零散散开着的茶花,想到小时候在温州,小区里也栽满了茶花,开得极盛,我每次看到都开心得不行。花落的时候,地上像下雪一样。

我怀念那时候,我后来再没看到开得如此盛大的茶花,也没想到自己走上了这样的人生。

我躺在草坪上看飞去的鸟,想,它们一定是自由的,而我,也一定会自由的。

尽管妈妈把我视作心尖肉,但她很抗拒和我接触。现在我知道,她是产后抑郁。在那个年代,连“抑郁”两字都没人说起

我是一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这个病也叫躁郁症。当你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患病十年。

和抑郁症不一样,躁郁症除了抑郁,还有躁狂的一面。我就在这两种情绪中跌宕起伏,有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像个女超人,有时会把自己关在阴暗的角落,不停否定、伤害自己。

从小我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是比他们优秀,而是我的悲观像是与生俱来的。我不爱笑,笑对我来说意味着透支体力。我爱写日记,每天都写,但从没记录过特别开心的事。

1996年,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镇。我爸是退伍军人,立过二等功。我爷爷家是镇上的大户,家里有三台车,四合院建得极其气派。

我出生不久,爷爷和奶奶离婚了。我爸一气之下和爷爷断绝关系。为了谋生,我爸只好去南方闯荡,我跟着妈妈留在镇上。

尽管妈妈把我视作心尖肉,我磕破一点皮,她都要心疼流泪,但她很抗拒和我接触。现在我知道,她之所以这样,是产后抑郁。但那个年代,在闭塞的小镇上,连“抑郁”两字都没人说起。

爸爸一年回来一次,过完年就走。夜深人静时,我会面朝墙壁,咬着嘴唇,无声痛哭。可我那么小,怎么把控得住,还是被妈妈发现了。

二年级,我背不出课文,被老师扯着马尾,扇巴掌。在全班同学注视下,我坚持不哭,但眼泪还是滑下来。这滑下来不要紧,老师又扯着我的头发说:“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哭吗?”

雪下得特别大,我被同学追着,然后被埋在雪里。看他们大笑,我已经不在乎是不是冷透了,而拼命在想,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还不到十岁,我开始敌视身边的人,甚至分裂出另外一个人在夜晚保护我,弥补白天得不到的爱。

到初中,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央求妈妈带我去做检查。经过各项检查,“重度抑郁”四个字写在病历本上

10岁那年,爸爸把我和妈妈接到温州。我们坐了三天长途车才到。爸爸拎着一篮杨梅,那是我第一次吃杨梅。

我到现在依旧怀念温州的家,客厅里有面深蓝色的镜子,我经常望着它发呆,打开阳台门就是郁郁葱葱的玉兰树,花开时屋里都能闻到香气。而我的房间,高高的床,小小的窗,每当太阳升起,阳光就透过百叶窗映在我的皮肤上。

妈妈的抑郁症更明显了,我很少见她笑,她和爸爸的婚姻出了很大的问题。他们每天争吵,摔东西,我只能躲在房间里不停地写日记。我开始睡眠不好,经常睡到一半,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我害怕地跪在地上,哭着求妈妈陪我一起睡。

那时我爸生意做得不错,从外表看,我是个家境优越的小公主。后来发生一件事,一个亲戚以我爸的名义把应收款全部拿走,然后消失了。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家靠我的存钱罐过日子。每天中午,我跑回家买个泡面,吃好再回学校。甚至我的初潮,都是我一脸冷静地给自己贴了卫生巾。

那种感觉就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开始研究各种不痛就能死掉的方法。六年级,我吃了家里所有的药,躺在床上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活了下来。

到初中,我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央求妈妈带我去做检查。我妈当我是青春期,但拗不过我,还是带我去了一趟正规医院。经过各项检查,“重度抑郁”被写在病历本上。

可我妈觉得,我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得这种病。回家后,她就把病历撕了,再也不提。我感觉,我是她的一个耻辱。唯一一次求助被扼杀了,我产生了极大的绝望。

我开始不肯去学校,甚至不惜从楼上滚下来,想磕碎骨头来请长假。

有一次上课,我被班主任逮到玩手机。手机关机后被没收。放学回到我家开的店里,我妈跟我说,她接到班主任电话,说我带手机到学校,手机封面还是一个男孩的照片,“希望家长能管一下孩子早恋”。

我一下子失控了,对我妈大吼大叫。你们能想象那种怪兽的嘶吼吗?我当时就是那样,然后我砸了店门,往家里走。回家后,我锁在房间里,开始摔东西,又绝望得想从楼上跳下去。忘了是我爸把门撞开,还是我自己打开的。只记得我疯狂地用头撞墙,那眼神是空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听完班主任的话,很生气地对班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偷看我女儿的隐私?”

这之后我跟我妈的关系就非常诡异。一次下雨,我们在外面吵起来,我掉头就跑。跑的时候,心脏简直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我溜到街外面一家药店,蹲在货架后躲着,也顾不上店员诧异的眼神了。

我爸妈先是困惑,之后是绝望。“这孩子会不会就这么废了?”我哭了整整一晚上。我知道他们爱我,但是我只求他们能够理解我

初中毕业,我被送去离家很远的一所私立高中读书,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都跟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似的。

学校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老师走进来检查,就算在寝室也会有政教处的人突击检查。

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吃着饭会突然摔下碗就走。我靠吃抗抑郁的药,支撑日常生活。实在熬不住了,就拿刀片划自己。有一次下手狠了,被子上全是血。

高二,我向父母提出休学。那时候,他们已接受我患病的事实(虽然还有一丝不甘),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很多,跟我说:你就在家好好养病吧。

因为吃药,我整天睡不醒的样子。父母每次下班,都看到呼呼大睡的我。其实很多时候我只是闭着眼睛,不想说话。等天黑,家里人都睡了,四周一片寂静,我这才觉得,我是自由的。

我爸妈先是困惑,后是绝望。一次,我听到他们在隔壁说,“这孩子会不会就这么废了?”我哭了整整一晚上。我知道他们爱我,但是我只求他们能够理解我。

可爸爸总是说:“你要是能坚强一点,病就好了。”

我考上了大学,学的是会计。刚上学那会,我被室友翻出药盒,她们知道了我是一个有“精神病”的人,要求班主任把我从寝室换出去。

大二,我试图自杀。在医院睁开眼,我看见一张憔悴的脸,那是妈妈。她的心都悬在我身上,总是说:如果我好了,她也就好了。

到现在,我跟大学同学联系的不多,仅有的两个好朋友是抢救时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两个女生,她们紧紧握着我的手。

无聊时,我去找护士聊天。我问:“大多数人都很正常啊,为什么住院?”护士笑着反问:“我们看你也特别开朗啊,你为啥也住院了呢?”

2017年4月,我突然心脏疼,喘不过气那种疼。爸妈送我去检查,什么毛病都没有。内科医生建议我去精神科复查,结果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得这种病的人时而感觉很好,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完全不知道累;时而感觉自己糟透了,除了躺在床上哭,没有别的力气。

记得当时医生对我说:“你一定很不容易。”我哇的一下哭了。奇妙的是,她没太过问我的症状,但一场诊疗下来我轻松了很多。

我开始每天吃药,但药物反应特别大,我天天昏昏欲睡,感觉灵魂漂浮在外。半年后,我听从医生和父母的意见,第一次住院。

那是个雨天。我浑身潮湿,双眼无神,住进了精神病院。那里的一切让我好奇,又深深恐惧。我按照医生的话做每一项检查,冰冷的探测器贴着我的皮肤,像要把我吞噬在一个个检测数据里。

当我终于蜷缩在病床上,护士推着小车来给我输液。我问那是什么,她说是安定。这些控制情绪的药,从20℃恒温的药库拿出来,冰冷地流过我的血管。第二天,天没亮,我被叫起来抽血。我怔怔地看着鲜红色的液体,注满一个个小管子。

我逐渐放松下来,平静地接受每天的治疗,按时吃药,按时睡觉。不得不说,调整好作息后,情绪稳定了很多,连痘痘都不长了。后来我把住院,说成“用科学方法获得内心的平静”。

这里的病人很好相处。疾病没让他们变得可怖,反而有种童真。经常有人在走廊里又唱又跳,也有人沉默不语,还有人盯着你看,你要是也盯着他,可以对视一下午。

跟我同病房的阿姨,说是失眠。医生查房,我才知道她是焦虑症。但她很要强,不肯承认,也不愿让别人知道。

无聊时,我去找护士聊天。我问:“大多数人都很正常啊,为什么住院?”护士笑着反问:“我们看你也特别开朗啊,你为啥也住院了呢?”

我想了想有道理。不论精神分裂,还是抑郁症、躁狂症、焦虑症,太多人生病了,无须把他们特殊化、边缘化。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场感冒。

念禾在我眼里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但被药物牵制着,没多久就会双眼无神,泛起困意,走路都轻飘飘的,只能让妈妈扶着回病房

晚上,我听见一阵歌声,探头出去,一个红衣小姑娘和我四目相对。她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一名高中生,叫林念禾。这其实不是她的真名,但她“喜欢别人这么叫”。

念禾每天来找我好多次,有时拿着她的画来,有时拎着手机唱歌给我听,再有就是拿着零食来跟我分着吃。

念禾妈妈说她是躁狂症,精力旺盛、好动、情绪高昂又易怒。

刚认识那几天,她来无影去无踪,跑累了就坐在床上大喘气。有一天,念禾突然跑到我的病房,大声喊:“画画拯救不了中国人。”我还来不及问,她就跑走了

念禾在我眼里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但被药物牵制着,没多久就会双眼无神,泛起困意,走路都轻飘飘的,她妈妈只能扶她回病房。

清晨,我还没全醒,念禾跑到我床边,轻轻说:“她还在睡觉呀。”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走了。我又坠入一场大梦,直到护士过来打针才醒来。

我特别怕,我比念禾先出院。可事与愿违,因为要考试,我还是提前出院了。

一个月后,念禾也出院了。我跟她约了时间,在一个阳光尚好的上午,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到她家去看她。

我的到来显然让念禾兴奋坏了,她拿着手机冲我奔过来,动作生涩地环起手臂抱了抱我。我问她出院后都干吗,她说“玩手机,看电视。”我问她为什么不看书呢,念禾摇了摇头说看不进,但她在学画画。我去她房间的时候她正在看《欢乐颂》。

聊天中我得知,念禾的爸爸也是同样的病,已经不工作了。一家人的生计靠念禾妈妈一个人维持。念禾说,家里人让她别读书了,去附近的皮鞋厂打工,一个月能赚几千块。她又问:“你觉得我在皮鞋厂能交到朋友吗?”

她跟我说,她学校里的“朋友们”对她很不好,生病后都不再联系她,让她很受伤。本来她一头长发,短发也是被人恶意剪短的。

我第二次去念禾家,是三个月后。她正在楼下晒太阳,手冻得通红。这次念禾没有烦躁不安,她好了很多。

念禾的妈妈很温柔,聊天时她一直笑着摇头说,不辛苦不辛苦。

我给念禾带的小礼物是奶油蛋糕,她挖了一大块送到我嘴里。路边还有积雪,我们走在风里。她说着梦和理想,也说着对这个世界的困惑。

逛了一圈送她回家,念禾妈妈给了我一个盒子,里面是双皮鞋,她自己做的。鞋底很厚实,我穿上很合脚。念禾妈妈说,这样在外面走路脚不疼。

要是她最后一次躺在我身边时,我能抱紧她就好了。我打开那罐啤酒,希望来生的她,别被痛苦缠绕

第二次住院是2018年4月。去的那天,我在家把指甲剪好,不给护士添麻烦。

缺床位,我被临时安排到一个病房,右边是一个大我几岁的姐姐,左边是一位不爱说话的老奶奶。

小姐姐不是第一次住院了。第一晚,我听见她喊梦话:“我要杀了她们!我要杀了她们!”诱发她生病的原因是校园暴力。她被室友锁在阳台上,敲诈、撕作业。讲到痛处,她开始摔东西,我抱紧她,告诉她,她已经很坚强了。

她一边哭,一边把手臂张开。就这样,我们拥抱了很长时间。

我每天接受治疗,做了三次电休克,全麻,然后电击大脑。比上次住院乖多了,因为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

小舅舅来看我,偷偷塞了两罐百威。我一直没碰,直到后来……

这次,我也碰到一个像念禾一样的女孩,蹦蹦跳跳,总是唱歌。她每天来看我,说她很怕一个人,父母没空陪她。她握着我的手,安慰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天很晴,我躺在床上,情绪低落。她在我身边,给她男朋友打电话,语气也很低落。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出院了。第二天就跳了河,打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要是她最后一次躺在我身边时,我能抱紧她就好了。我打开那罐啤酒,希望来生的她,别被痛苦缠绕。

我去做了一次心理疏导,在医生面前痛哭不止。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爸爸爱你!”爸爸第一次这么说时,我在高铁上,没办法控制眼泪,哭了

我是因为爱才活着的吧。

妈妈每天早上来看我,有时我做治疗回来,看到她在病床上浅浅地眯着。

在我小时候,我永远绷着神经,母亲投来的眼光会让我胆战心惊。后来因为生病,我对她始终有一种畏惧和憎恶。我休学后,我们的隔阂才一点点消失。

我妈没法忍受小动物,但医生说养宠物会缓解我的病情,她买了一只银狐犬回来。第一晚小狗就生病了,送去医院。过几天回来,小狗瘦了一圈。后来才知道,小银狐死了,我妈又买了一只,跟我说救好了。后来第二只小银狐也死了。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家宠物店的一窝银狐都有问题,养不活。

高中,第一次失恋,我跌跌撞撞回到家,抱着妈妈哭。她哄了我一晚上,“你还有妈妈,你还有妈妈。”上大学后,我跟妈妈承认有了性生活。和别的家长不一样,我妈给我了正确的性教育。

我也慢慢了解了我妈。她年轻时也爱写东西,为了供姐姐和弟弟读书,十五岁就出来做工。每天四点起床,走四十分钟山路,再坐火车去工厂。

我的心脏突然感受到她十五岁时的恐慌。我想穿越到那时去告诉她,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希望这还不算晚。妈妈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我想快点好起来,换我照顾你,补偿你以前的孤苦无依。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爸爸爱你!”爸爸第一次这么说时,我在高铁上,没办法控制眼泪,哭了。

我那么渴望爱,可爸爸不会把感情表露在外。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在电脑上一遍遍查“如何正确看待躁郁症”,还记下来。那一刻,我像他一样,变得不善言辞起来。

住院时,我拒绝陪护,他们还是早晚来看我。妈妈说:“你爸有时不想来。”我以为他想放弃了,妈妈接着说,“他看到病房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病得这么重,他揪心。”

我这时候明白,爸爸是真的懂我了。

出院后,我把对他屏蔽了六年的朋友圈开放了。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崔柴柴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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