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毋庸置疑,在中国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的当今,杭州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和在。它虽然不是各大功能中心,却堪称中国城市与社会领域的观念样本。历史发展的趋势业已表明,后工业社会是人类发展的大趋势,自丹尼尔·贝尔于上世纪70年代首次提出“后工业社会”以来,西方发达国家的城市已经纷纷步入后工业社会。中国在未来一个时期内,也必将面临从工业化向后工业化转型的机遇和挑战。和西方诸多从工业化转型升级为后工业社会的名城相比,杭州几乎先天有一种后工业社会的属和性,山水之美,人文之美,民风之纯,“存天然而去雕饰”。杭州城市的发展经验,已成为中国城镇化进程中一个不可多得的范例。不夸张地说,它呼应了人类城市文明的演进方向,它的气质,它的内存,不仅是当下的片断,更是过去、现在、将来一以贯之的完美整体。
先说过去,几乎同时成书的《武林旧事》和《马可·波罗游记》,分别从不同角度记载了这座南宋都城繁荣的商业氛围,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精致生活。如《马可·波罗游记》曾写道:
(杭州)城内除掉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店铺外,还有十个大广场或市场,这些广场每边都长达半英里。大街位于广场前面,街面宽四十步,从城的一端笔直地延伸到另一端,有许多较低的桥横跨其上。这些方形市场彼此相距四英里。在广场的对面,有一条大运河与大街的方向平行。这里的近岸处有许多石头建筑的大货栈,这些货栈是为那些携带货物从印度和其他地方来的商人而准备的。从市场角度看,这些广场的位置十分利于交易,每个市场在一星期的三天中,都有四五万人来赶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商品,在市场上都有销售。
在自古重农轻商的中国,迫于儒教强大的政治压迫力,出现如此繁忙景象堪称用海水修建出城堡的奇迹。1000年前的杭州,有违时代特征和文化特性地展开了具有超前性的行为模式,打破了某种牢不可破的坚冰,它用事实论证出商业文明的重要性和必然性,而其超越原始交易行为的价值基础,正是来源于杭州巨大的城市资本。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就记载了这么一则轶事:
苏轼在杭州为官时,有人告状说某人欠购绫绢的两万钱不肯偿还。欠钱者是一个年轻人,他说:“我家以制扇为业,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债务。今年春天天阴多雨,做好的扇子卖不出去,并不是我故意赖债不还。”苏东坡停顿一下,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他一看笔砚在桌子上,忽觉技痒。他对那个年轻人说:“把你的扇子拿一捆来,我来替你开张。”
那人回去,转眼拿来20把素绢团扇。苏东坡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在扇子上写草书,画几棵冬日的枯树,瘦竹岩石。大约一个钟头的工夫,把20把素扇画完,把扇子交给年轻人说:“拿去还账吧。”
年轻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这么好运气,向太守老爷千恩万谢,然后抱着扇子跑出了府门。外边早已传开太守大人画扇子卖。他刚走出衙门,好多人围起他来,争着用一千钱买他一把扇子,不几分钟,扇子卖光,来晚一步的,只有徒叹奈何了。
这绝非杭州所发生的第一起文化资本套现案例,虽然苏轼一时兴起的个人行为不适合被过度解读,但它毕竟在口口相传中,潜移默化成为一种属于城市的思维习惯,被引入人们的生活方式中去。当各种引领风尚的生活方式成为日常,成为一座城市核心的价值观、信念、仪式、符号、处事方式等,成为了美,日常本身也就具备了不凡的价值,有了吸引他者模仿、并付诸购买的可能。如《武林旧事》所载“进茶篇”:
仲春上旬,福建漕司进第一纲蜡茶,名“北苑试新”。皆方寸小夸。进御止百夸,护以黄罗软,藉以青箬,裹以黄罗夹复,臣封朱印,外用朱漆小匣,镀金锁,又以细竹丝织芨贮之,凡数重。此乃雀舌水芽所造,一夸之值四十万,仅可供数瓯之啜耳。或以一二赐外邸,则以生线分解,转遗好事,以为奇玩。茶之初进御也,翰林司例有品尝之费,皆漕司邸吏赂之。间不满欲,则入盐少许,茗花为之散漫,而味亦漓矣。禁中大庆贺,则用大镀金,以五色韵果簇龙凤,谓之“绣茶”,不过悦目。
即便我们不作考据,也相信“一夸之值四十万”绝非虚言。在这里,茶叶不再只是茶叶,而是升华为一种文化,一种高级的、雅致的、审美的生活内容和态度,价值得到成倍放大。以今日的眼光来看待这样行为,丝毫也不会感觉到历史的陈旧感,它依然是鲜活的,彩色的,流动的,符合城市精神和发展逻辑,而非泛黄的,黑白的,只能凭吊。杭州在自然而然中,提前好几个世纪完成了城市资本的原始积累,并适时转换为价值,无需经历工业化粗暴发展的阵痛,便已巍然壮观,形成独一无二的高级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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