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的南段从镇江起程,环绕太湖东岸,穿过苏州后,来到塘栖古镇的广济桥。这是古运河上仅存的一座七孔石拱桥,明弘治二年(1489)建。高高的拱券桥倒映在水里,像七镜连环横亘河中,天光水影为底,衬托出好一幅江南水墨画。货船上的客商,在经历了水道的一路颠簸之后,见到这座桥,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他们知道,杭州到了。在码头靠船登岸,走进熙熙攘攘的塘栖古镇,先在喷香的小吃摊上填饱肚子,找一家客栈住下,然后前去寻访接货的商家。顺利卖出货品之后,采买回航物品还需一段时日,他们就在镇上闲逛几天,休息一下,饱享口眼之福。
现在,我们也来到这座古镇参观,看南来北往的客商如何经营生计,也看镇上居民如何劳作休闲。镇上曾经密密匝匝地排列着丝厂、船厂、皮厂、油坊、染坊、谷仓,临街还有一拉溜的糕点行、小吃铺、酒楼、茶坊,在这里,有戏可看,有书苑可逛,有乾隆碑可品,有俞樾、吴昌硕、张大千等名人的遗迹可赏。朱一堂的绿豆糕、立夏饼,今天还有许多“老杭州”专门跑到塘栖来买。古镇里的明清建筑丛聚密集,精美雅致,处处展现着江南的富庶和古人的智慧与才情,穿行其间,让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年代。古镇文化积淀也丰厚,留着小胡子的百年老字号糕点铺的老板,竟然“不务正业”,以写古体诗词为务,担任了当地诗词楹联协会的副主席。他的店铺楼上也辟成了糕点模具博物馆,陈列着众多从各处搜集来的制糕点的木质模具,为塘栖文化增添了一缕馨香。
为了保护广济桥的安全,当地实施了运河改道工程,2006年7月开始对这一段水道封航,从此,运输船只改道而行,不再穿过广济桥。我们曾到上塘河码头,参观经过疏浚改造的运河新通道,笔直而宽阔。码头上有一些等待卸船的货轮暂憩,装满沙石的船身深陷水中,船帮几与水面齐平,旁边则是一艘卸过货的空船,一高一矮形成鲜明对照。从船身斑驳的铁锈可以想见,它们在时光的长河上经受了多少颠簸,也看尽了人世间的悲欢苦乐。今天的广济桥畔则成了游人小坐休憩之所,有画家支起画架图绘它的古朴秀美,旁边的孩子好奇地伸着脑袋向画板张望。
古时,一些客商大约还会乘小船沿河道前往南边的塘栖村采买稻谷、蚕茧和枇杷。我们也乘船沿塘栖村旁的河道绕行,观赏水乡景色。岸边平展展的稻田里,禾穗头重腰弯,缀满了丰收的喜悦。几架小型收割机正在收割,把金灿灿的谷粒送入车斗,把粉碎了的稻秆平铺在田畦里做肥料。登岸进村,到处河道纵横、水网密布、小桥流水、屋舍俨然。家家蓝瓦白墙、小楼高耸、院落宽敞,后门有水道通向河中。房前屋后的水边,栽满了枇杷树。我们去时正是花开季节,等来年五月下旬枇杷黄时,这里会迎来客商的密集造访。街头廊道安宁而静谧,一些老人悠闲地坐在那里,让你感觉时间仿佛停滞,忘记了城市的喧嚣和繁忙。路过一个拐角,一位手持麦克风的老人侧身让我们过去,随后传来他悠扬的歌声:“啊,牡丹……”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沁人肺腑。
继续上船划往南边的丁山湖,船移景异。这里水面宽阔、港汊纵横,乡民环湖而居,三秋桂子飘香,十里荷花竞艳,美不胜收。环水有一圈长长的木栈道,供乡民和游人闲步。四外望去,恰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船过之处,几只白鹭先后惊飞,滑过苇丛。水天一色的波光潋滟里,一群鸭雏戏水,见船来忽而不见,一会儿又从远处钻出,悠然嬉戏。不禁想到清代塘栖诗人宋大樽的咏景诗:“曲曲波洄面面汀,乱流如玉碎玲珑。烟消月上渺天际,何处闻呼小洞庭。”
当地作家协会的袁主席说,这满眼的风韵水乡、烟雨江南之景,都得益于海堤的护持。为此,他曾踏遍钱塘江海堤访古。在他的导引下,我们走上了牛角村古海塘的石堤路。
“舟过临平后,青山一点无。大江吞两浙,平野入三吴。”元代诗人吴景奎如此描绘此地的平坦景貌。杭嘉湖平原原来是长江和钱塘江之间淤积出的大片滩涂,上面水网密织、河湖连臂,钱塘江回潮一来,这片平原就会变成泽国。因此自古以来人们一直在兴砌阻挡大潮的堤坝,以保护农田和村庄。当地人把海堤叫做海塘,于是此地留下了许多古海塘遗址。
一道完好的石堤出现在前面的菜园处。它用青石条叠涩码成,顶宽1.5米,高三四米,如今依旧坚固挺拔。上面一层的石条被一个个铁铸的榫块牢牢铆住,连接成一个整体。许多榫块上面有字,或为“钦立”,或为“钦工”,辨识不清。
走在高高的石堤上,一侧下面是一畦一畦葱绿茂密的菜地,另一侧是一条河沟。走着走着,海堤逐渐和道路齐平,竟然把我们带进了村里,海堤成了一条石路,经过农户门前。原来,随着一条条新砌的海堤向大海方向推进,圈住的滩涂变成了陆地,原有的海堤就废弃了。今天这些遗堤大多埋在了土里,时而穿村越乡地露出一段,成为不被当地人注意的历史遗迹。
人们都熟悉浙江省海宁市一带钱塘江大潮的汹涌澎湃,但大约很少有人知晓宋代观潮是在杭州。候潮门是杭州十大古城门之一,始建于五代吴越,因城门濒临钱塘江,每日可以候潮两次,故名。那时人们不用远走,站在这里就可以望潮。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就有孝宗从候潮门出去观潮的记载。当时沿江建有许多楼阁,诸如映江楼、观潮楼、草阁、江楼、樟亭驿、映发亭、广陵侯庙等等,都是位置颇佳的观潮之所。每年农历八月十六至十八三天,杭城里的达官贵人、豪绅富商、社会名流、骚人墨客纷纷到这里登上楼台,品茶待潮。唐代诗人孟浩然《与颜钱塘登樟楼望潮作》曰:“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诗人把八月钱塘江潮写得有声有色,当年的楼阁观潮盛况可见一斑。随着年代的推移和地形的变迁,今天的候潮门遗址离钱塘江岸已经相距甚远。
根据记载,钱塘江海堤早在东汉时已开始修筑,当时为土堤。《新唐书》记载,唐玄宗开元元年(713)曾筑捍海塘一百二十四里。五代时的后梁开平四年(910),吴越王钱镠始建钱塘江石堤,宋元以后石堤逐渐普及。明清时期的海堤都是用条石纵横垒砌并在顶部用铁榫铆接而成。清人姚光晋《铁幢歌》有诗句“冯夷退舍三百里,长堤如虹障江水”,颂扬了海堤阻潮的强大威力。
有了历朝历代对海堤的维护和修筑,才有了杭嘉湖平原稻米、蚕桑、枇杷的丰收,才有了这里的人丁繁衍和一方富庶,才有了“苏湖熟,天下足”的民谚,才有了两宋以后中国经济中心的南移,才有了今天长三角地区经济和文化的起飞。
爬上丁山湖旁的超山,俯瞰美丽如画的水乡风景,远眺钱塘江一线,我的心中拂荡着古往今来的风。
作者:廖奔(中国文联原副主席、中国作协原副主席)
本文刊发于《光明日报》2023年1月12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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