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山宾馆内的““东坡亭”与苏东坡石像” (夜凉 摄)
1996年2月初,杭州花家山庄新建宾馆用房工地,出土了一具明代大型墓葬前常见的石翁仲文臣模样的圆雕石像。这家宾馆,位于西湖西南赤山埠以西筲箕湾慧因(高丽)寺遗址。石像出土后,有学者详加考证,认定这件通高283厘米,卧最高(手)57厘米,身最宽(袖)94厘米的庞然大物,是北宋杭州知州苏轼的雕像,并推测雕造时间在明万历(1573-1619)后期或更早(详见《高丽寺与高丽王子》一书的附录)。于是,这尊雕像被郑重陈列在花家山庄宾馆园林一所特建的亭子里,让人们当作“苏东坡”来“瞻仰”。
晚明慧因寺僧人委托江苏文人李翥编纂的《玉岑山慧因高丽华严教寺志》中有记载说,苏东坡当年在西湖上堆筑苏堤,曾挖取慧因寺前赤山的泥土,赤山因此竟被夷为平地。这很有损于慧因寺的“风水”,为此,东坡事后许愿:自己去世后将会充任慧因寺的“护法伽蓝”,以偿还挖赤山埠泥土所欠下的“风水债”。所以到明代,寺中僧人就雕造、陈设了东坡像为本寺的“护法伽蓝神”,供人参拜。显然,这是意在借苏东坡英名,“振兴”本寺香火。
花家山宾馆内的“东坡亭”
晚明慧因寺僧人如此标榜和炒作是不难理解的。奇怪的是,所谓苏东坡取赤山土造苏堤之事,在明崇祯《慧因寺志》刊行以前的西湖文献史料中,却找不出任何记录。因此,这种说法,更大可能是相当晚起的子虚乌有的传闻故事,甚至很可能就是出自慧因寺僧人的“姑妄”之言而已。
中国南方佛寺中的神像,除摩崖石窟造像外,几乎清一色为泥塑木雕,即使在“东南佛国”杭州西湖,也从未听说过哪座寺庙中有石材圆雕的大型神像(摩崖石窟造像除外)。就规模、声望和影响而言,在西湖上长期(元末至明万历,200年以上)毁圮无存的慧因寺,却曾破天荒地以大体量的巨石来雕制“苏东坡护法石像”,如此空前绝后的“盛举”,西湖各种史籍包括《慧因寺志》在内,却未见有任何直接、明确的记载,岂不太不合情理吗?
确认这尊石翁仲式的“苏东坡像”的学者,特别以赤山埠、筲箕湾一带历史上从未有过大型墓葬(比如说帝王陵墓)作为反证,以“圆”慧因寺雕造“东坡石像”之说。然而他们似乎忽略了或者说并不知道一桩史实,那就是在明代中叶,距慧因寺不过一箭之遥的九曜山下,曾出现过一座“太皇太后之考妣”的墓葬,也就是明廷一位皇太后的父母“昌化伯”邵林与妻子杨氏的墓葬。
这位“太皇太后”,史称“孝惠皇太后”,她是杭州平民邵林(原籍杭州昌化,今属杭州临安,妻杨氏)的女儿。
据《明史》记载,邵林一贫如洗,被迫将年幼的女儿卖给了当时的杭州镇守太监,由此而使邵氏有“机会”于天顺四年(1460年)得以选入宫中成了当时还在当太子的明宪宗朱见深的宫女。邵氏“知书,有容色”,也就是说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知书识礼。成化十二年(1476),邵氏为宪宗生了儿子(第四子),晋封为贵妃。
邵“贵妃”,怎么又会成了邵“皇太后”的呢?
原来,邵妃所生的儿子朱祐杬,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封为兴王,开王府于德安(今湖北安陆),后病逝于正德十四年(1519)。两年后,“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去世,因无子嗣继位,朝议召兴王的世子、朱厚照的堂弟朱厚熜“入继大统”登上了皇帝宝座,改年号“嘉靖”,成了明世宗。
朱厚熜从“王子”一跃而为“皇帝”,皇父朱祐杬尽管已经去世,还是身价倍增,最终被追谥为明“睿宗兴献皇帝”。而朱祐杬的生母、嘉靖皇上的奶奶(祖母)邵贵妃,其时已经衰老且双目失明,但是孙子当了“万岁”皇上,她虽不能亲睹登基盛况,还是高兴得把孙子从头顶一直摸到脚跟,好幸福啊!而朱厚熜对祖母,也是挺有感情的。他一登上皇位,立即尊奶奶为“皇太后”。
慧因高丽寺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邵贵妃,从贫民的女儿,到宫女,再成贵妃,最终尊为皇太后,首先沾光的,是她的父亲邵林和母亲杨氏。因邵林是昌化人,于是追谥为“昌化伯”,杨氏即为“昌化伯夫人”。
↑明,邵王坟,《新镌海内奇观》,杨尔曾,杭州夷白堂刻,明万历37年(1609)刊
嘉靖十九年(1540), 诏令杭州地方官在西湖南山 (九曜山北)择地重修邵林夫妇墓并建祀祠,赐帑银五万余两,备极一时之盛。规模十分宏大,称做“发祥祠”,意为嘉靖皇帝得继大统,最早是在西湖山水胜地“发祥”的。而杭州老百姓,都叫这从“天”而降的宏大墓祠为“邵皇亲坟”。
不幸的是,邵皇亲坟与发祥祠的地面建筑,在嘉靖后期(约当1550年以后),因倭寇侵入杭州城郊而毁于战乱。到清康熙四十年(1701),邵林后人多已沦为不肖之徒,竟率先动手自盗邵皇亲坟。据说盗贼们起初进入墓冢时,刚到达墓室的外屋,便被过往行人发觉了,众盗惊慌逃离。但最终,邵皇亲坟还是遭到洗劫。即便如此,在当时的杭州诗人桑调元题为《明昌化伯墓》的诗中,仍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翁仲立暝雨”、“兽石散秋圃”。可见,皇亲坟前墓道曾经挺立的石翁仲(石像生)等虽已散乱而风光全消,还是很引人瞩目的。
西湖南山慧因涧(夜凉 摄)
墓道上移自邵林墓的石像生。 雲廬里摄,2017
如今南屏山下张苍水墓道两侧体量庞大的石虎、石马等,实际上,就是当年安放在邵皇亲坟前墓道上的原物。按当年的规制,只有像邵林这样拥有皇帝“太外公”的“身份”,死后才可以享受这等规格的供奉与荣耀。所以,花家山宾馆建筑工地出土的大型“苏东坡石像”,最大可能,恐怕是原先邵皇亲坟墓道上搬来的石翁仲之一。说它是明万历年间或此前慧因寺雕造的“苏东坡石像”,反倒让人疑窦丛生。
那么,邵皇亲坟前的石翁仲,为什么会出现在慧因(高丽)寺中的呢?原来,明万历年间高丽寺重建后,借助苏东坡许愿为本寺护法伽蓝的传说,寺里的确设过苏东坡的像,但并不像是选材新雕,最大可能是搬来了邵坟前这尊石翁仲权充“苏东坡”。清顺治七年(1650),著名画家陈洪绶(老莲)陪朋友来游慧因寺,为此写有《游高丽寺记》,提到了当时慧因寺建筑破败,“伽蓝”苏东坡“范像至不蔽风雨”(处在风雨无蔽窘境)的情形。陈老莲又在《从六通至法相还饮于高丽》诗其二中写道:
高丽王子寺,东坡为伽蓝。
祠因其寺毁,像亦失其龛。
不唯绝香火,风雨更不堪。
陈洪绶生平极其崇拜苏轼,他表示:“老莲将以笔墨之资,号召诸友别构屋一间安之”(愿以卖画所得并联络画友共同筹资,重建一座伽蓝殿供奉“苏东坡像”)。
苏东坡画像
花家山庄 “苏东坡石像”鉴定与会者合影 1996年秋
所以,我们既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慧因高丽寺曾经雕造过“苏东坡石像”,却又可以说,邵皇亲坟前的石翁仲文臣石像,的确曾经被人们当作“苏东坡”像来供奉过。这尊“苏东坡”雕像,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不真不假,亦假亦真。
[本篇 原刊 《大话西湖》 洪尚之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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