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一座校园的建造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22-07-13 15:27   


(一)

高世名院长同我说:召开美丽中国论坛,要我讲一个案例。我油然想到象山,想到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校园,想到这片携山伴水、如航远行的筑造。

象山的建造迄今已整整二十个年头,从当年每平米800元的预算,到全球百年五十座名筑的唯一中国入选,象山已成一份“美丽中国”的传奇。几乎每一年的新生入学和毕业典礼,我们都要满怀家山的情感谈到象山,谈到象山筑造与象山生活中所包涵的一种望境,一种山水之境对人心的滋养。但当我翻出二十年前的手记文字,还是惊讶地发现我们对象山已经渐渐丢失了当年的亲熟,那份于陌生中走近的深深的倾敬与珍惜。

意大利电影《海上钢琴师》曾让我深自感动,我写下一首诗:

从出生到死亡

一生只在一条船

船首船尾,生命

只有两百米长。

象山在我心中,也有这样一份一生一船的感动。所以我对高世名说:美丽中国,必须重温象山,重温大学的望境,重温一种独特的人的山水化的成长。

(二)

象山,莅杭城西南,邻老镇转塘。古钱塘江回转横流。于此地打了一个弯,由东向南,故名转塘。象山踞盆地中央,右狮山、左龙坞,狮舞龙腾,领群山潜入江岸。象山以一小山,拥众多青山,含山水相会之气象,其名得其所乎?横岭侧峰,象山又名望家山,古时客船,于此泊岸宿夜,近观山岚水渚,远眺六和古塔,思乡之情油然而荫。象山山不大,山形变化颇多。山右方平厚重,其势亦夯,颇具北国山脉的浑莽气象。山左屈曲流动,丘壑回转,本是江南秀山的缠绵韵象。南来北往者,在此地或与家乡风物遥想、或与故园山岭相望,其名符其实乎?象山的周遭,泄渠环抱,前山一棵老樟树,六抱之躯,亭亭如盖。坡面林木葱绿,岭上杨梅百株,有山石从山脊处裸露。这山石、老树、野葛、幽渠,“大有生趣在”。

西历2001年,中国夏历辛已年的秋天,中国美术学院始入象山,清山修林,整葺原杭州卫校50年代至90年代的建筑,翌年秋,建视觉艺术学院,第一批学生进校,同时国家划拨700亩土地,学院初定象山校园建设规划及山北建设方案,王澍与陆文宇夫妇开始了几乎无偿的开创性的建筑设计的工作。2003年暨癸未年11月,出夏入秋,象山山北建设打下第一桩,拉开一期工程序幕。2004年暨甲申年12月,象山校区山北校园落成,视觉艺术学院、传媒动画学院、基础教学中心迁入新校园教学。全院师生齐聚象山绿菌,举办第21届全校运动大会,揭开象山历史新的一页。

冬残春来,2006年乙酉三月,象山山麓栖落了千只鹭鸟,白色的翅膀扇动着满山的翠影,校园的草地一片葱绿,场场春雨将四合院洗得干干净净,象山山北的建设已成一景。十个建筑单体中所应用的屋檐、高墙、长廊、合院、木窗、瓦顶等传统建设语言以及在这一组建筑中得以活用的方式,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许多人在这里寻找着一种可资广泛采用的本土建筑的风格和艺术。

(三)

请允许我在这里将2008年象山整体初建成时的手记,念予大家,用于感受象山建造之时的心跡。在《象山之园》中我是这样写道:

唐柳宗元在著名山水小品《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中说:“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何为奥如,石嶂屏蔽,空间迂回;何为旷如,视界寥廓,空间悠远。中国园林的要害处,正在于奥与旷相为交替的经营,使之各尽其妙,活化人心。

象山校园东大门进入,浑浑然矗一座翠嶂,古木交柯,直逼目前。转过山去,无论南折或者北迤,都是一望旷如,豁然而开朗。那翠嶂横看成岭,绵然舒展。山之北望,耸然壮观;山之南眺,秀丽回环。所以山北楼群,以合院为基本形态,筑高台上,临眺青山。山南堂舍沿土壩腾转翻行,以山房幽巷与山相亲。山北的旷如,如北川一般沉厚;山南的旷如,又如南岭一般延绵。

象山山北的建筑俱有叠石而成的台地,楼筑其上,以合院为主,或切一角,或去一边,绕青山而立,《说文解字》称“台”为“观四方而高者”。象山山北的石台,多属“掇石而高上平者”,又与合院楼阁呈相隐相敝的关系。初建之时曾请北方与南地的石匠分别以粉石与青石筑台,而南匠嵌石如雕花,北匠砌石孔武大力,各尽所长。那些台地从田陌中高出,既感基础隐重,又可供学子经临眺望,披襟快意。山北八号楼台地低回,探入水中,兼有水榭石舫之效,亲水而扶摇。

象山之南所对的是青葱翠岭,不宜筑台,却在荷塘田陌中筑“八”字土壩长堤,所有的建筑隐其后,贴着长堤腾挪呵转,建筑高墙之间仿若幽巷,向着山岭聚合过来,长巷的一隅是青岭,一隅是远野,在长堤的豁口上,挑着一池荷塘,更有青瓦双楼轻轻地潜入荷塘,如翚如翼。百尺起空濛,秋水令人远。山南的旷如将建筑与山水朴素地编织在一起,让人在远远近近中阅尽林山本色。

如果说山北的高台院楼如胡马临风,山南的长堤屋宇就有若群龙饮水。童雋先生释繁体“园”字,以为围墙之中有屋、有水、有山林,并于一园中,遥遥相对。当年象山初起手时,我们所想未多,只觉山水处,应有屋宇相望,如此望境正有利于学子们的胸襟塑造,后来象山建造的布局,几番讨论。我曾就王澍的艺术作品《墙》题赠一首短诗,末尾句子是:“我们回望/在深秋的落叶里/一条瓦砾的沟坎/在模糊的墙体上/划一道空,一道颃强的远方”。山北山南两期工程,中间隔二个春秋。正值山南二期设计初期,我邀王澍、小陆同游城南凤凰岭皇城遗址中的月岩泉,又曾写一首诗赠王澍。诗中以归晚的渔舟、踏青的巷口、早熟的田陌、刚直的点墨等意象来期待未来的校园,今天想来,如此这般的筹划建造,如此这般以胸臆呼唤建筑、用建筑营造望境,是否有点诗人造园的意思呢?

↑王群力 摄

这确是我2008年的手记,那时就想着对数年前的建造展开回望。当时,我继续写道。中国传统以为,楼阁好读书。明陈继儒《小窗幽记·集景》有如下隽语:“读书宜楼,其快有五:无剥啄之惊,一快也;可远眺,二快也;无湿气浸床,三快也;木末竹颠,与鸟交语,四快也;云霞宿高檐,五块也”。象山的楼或轩敞宏丽,或回怀窈窕、却都是远望而高爽的佳处。墙是一种“隔”,又是一种延绵的转换。墙的隔与不隔,是建筑空间最活跃的要素。象山的楼墙或重檐落地,或砖瓦花墙,又或白壁多孔,懔懔然错置如石窟,重檐取自东方塔式的密檐,亦顶亦墙,接天而连地。花墙或呈博古架状,或以残缸旧瓦用铺地之法叠成,在隔而不隔之间,形成剔透相连的意蕴。诸多花墙的后边,往往隐着一道实墙,墙与墙之间的甬道,半是微阴,半是敝明,最能述说岁月检审的自况。象山大白墙上的门窗还呈点墨之状,在无拘无羁的往来进出中,给出山水墨韵的意象。

象山诸楼面山而绕,楼前楼中都特辟了一些如台如榭的场所《图冶·屋宇》说:“《释名》云:‘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田边水畔的台榭,藉景而又自成一景,建筑内的一些转角空间,极有“榭”的意蕴。递倚楼宇,独对青山,门厅虚敝,相隔无远,自有一脚伸入青山的感觉。更有廊道交汇之处,数层青山,仿佛踏足在青岭之上,眼光所到处,自成辋山。

象山建筑,山北山南,分别用长廊串接在一起,或迂回,或径自,或植入楼体,或又伸向山峦,如山道盘旋,又始终遥向青山。如此长廊上行走,颇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山南十一号楼与十八号楼的步廊爬行于楼壁之上、如临灵隐千佛山,故又称做“爬屋”。廊柱是长廊建造中的重要因素。中西园林的廊柱各不相同,象山的廊柱则颇具挑战性,如狂草,于不意间伸出一笔,让慕者称奇,却又让陌生者频生一缕担忧,更有山北两座断桥长廊,一隐一敝,彼此相望,又为象山未来的建造,埋下历史的伏笔和期盼。

象山建造最富表情者就是楼顶。山北的顶,大块微倾,复以旧青瓦,正若《诗经·小雅》中的名词:“如乌斯革,如翚斯飞。”那大白壁之上,青瓦轻轻翔起,两旁的重檐,愈显展飞之状。山南那座潜入湖塘的双楼,是两个相错的“从”字坡顶,临水而翔。最南端的十九号楼又以一个“众”字坡顶。东西向披伸,舒展延绵。“其陈宇峻起,如鸟之警而革也;其檐阿华采而轩翔,如晕如飞而矫其翼也”。朱熹先生的《诗集注》最是道明个中的生机生意。

如此象山校园,莅平野,临钱塘,正有山水的望境。象山的建设就是要充分利用中国园林的精神,建造一个传统书院式的校园。在这里,山门高台,似青岭远眺;廊桥石道,若溪山行旅,莘莘学子于此,日日与山岭相伴,心灵与四季相亲,襟抱与自然变化之机相蒙养,并在这种与青山相对的望境中,在这种与山水的活生生的邀约之中,等谋着一个远方的自己。这样的校园,不仅给予一段独特的人生记忆,还通过某种园林山水般的日复一日的相照,给予一种特殊的精神和心灵方式。

(四)

在那之后的2009年的毕业致辞中,我又曾写道:这一段时间,我在象山画画,每天黄昏从三号楼的大门中走出来,我都看到落照中的象山,如一座巨屏,巍巍然耸立面前。那山体的暗部隐着一种玫瑰色,使得满山的绿那样淳,那样厚,让人心也跟着有一种生机的分量。那旷野复又飘着一种自然的气味,一种我们从小就熟悉的、青草与家园的气味,这又让人心揣想无限,我一次次地从大门中走出来,遭遇这种淳厚与飘散相交叠的气息,总有一种不禁之感。那山仿佛就在头上,但那根基、那山脚却又幽远。荫深处,田陌交错。池溪相映。我们向那里走去,白昼,我们泛若不系之舟;黄昏,我们回到那里,回到“转塘”。这是一种“归”,一种每天的游归。

↑黄万和 摄

四年中,我们的同学有多少次这样的游归,有时是在想象和创意的绿野中游归,有时是在某个理论思考的坡道上游归,有时是在某个作品的艰难的峡口游归,有时还带着苦苦思索的风尘游归。无论我们多么揪心,多么困乏,那青山总用它的无言大爱接纳我们,用它无边的沉静折慰我们。我们仿佛是这种历史性的游归一部分,仿佛也是大自然宽怀接纳的一部分,又仿佛如在尼采笔下那个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传布的“永恒轮回”中,我们的游归如此真切,我们清醒地记住曾经青草的芳香,努力地在旷野中甩去陋闻与狭见对我们的禁锢,不断告诚自己要忠实于大地。我们的游归又如此渺远,无论多么疲悉,无论曾否颓唐,只把所有的落日当做一场心灵的宁静黄昏,并在那里依稀遥见远山的召唤, 这真切而又渺远的一幕幕铭心刻骨,尽管,毕业的同学们将离开,但那芳香、那召唤,将永难忘却,只在未来人生的相同的游归时,在心灵中蓦然直见。

最后,请允许我将德国诗人里尔克在著名的《论山水》中的激情吟诵,作为象山这一美丽中国献例的结束句。这段话多少次叠映在象山四季的画屏之上,给我带来无数精神想象的翩跹与灿漫。里尔克写道:

“在一种缓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中,有一个辽远的人的发展。在我们时代的中间,一个‘未来’已经开始了:人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孤单。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

本文刊登于《光明日报》2022年7月10日第11版

作者:许江,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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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许江  编辑:郭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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