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在白堤上,父亲和我说,脚下的白堤并非是白居易所筑,而是为了纪念他的功德而命名。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历史的记忆是如何超越有限的生命。萌生了想要成为白居易这样的人的理想。
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并没有那样的才能可以成为这么伟大的人物,但我也不是那种因为没有才能就把这个理想当做是一念而过玩笑的人,而是真的有慎重思考过,今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说是正在思考中比较合适,思考没有尽头的,永远只在途中。
所谓理想即是人生的原点。最后的终点可能离原点非常远,也可能永远到达不了,甚至可能并不在同一片天空下,但原点的存在是生命存在的意义之一,时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年幼时的憧憬,也是为了让自己能铭记人生的给予。偶尔,我会去白苏二公祠走一走,是为了纪念白居易,也是为了和自己对话。
很多年前起,我就已经在倒数2022年。因为这一年是白居易就任杭州刺史的1200周年。而今天,农历正月二十日,是白居易的生日,恰逢1250周岁诞辰。1200年前的十月,唐长庆二年,五十岁的白居易来到这座年少时曾经来过的城市。少时的旅程让才十四五岁的白居易萌发了“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的梦想。主宰一郡风流,对唐代的士大夫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宏伟的理想。虽然这个理想最终成为了现实,但也决然不是白居易理想的终点。可正因为有这样的理想存在并得以实现,最后才成就了一座城市的理想。
↑惜别白公群雕(西湖水域管理处供图)
白居易对于杭州的功绩并不需要多加赘述。唐代的诗人,一定要选出最爱的两个,我的答案理所当然是杜甫与白居易。前者在诗的造诣上无可挑剔的完美,后者却是因为私心。白居易的西湖诗与苏轼的西湖诗相比,我更爱前者的直抒胸臆。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是“率简真挚”。没有特别繁难的词汇,也没有华丽堆砌的辞藻。白居易对于这座城市的喜欢和我们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喜欢很相像——“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甚至在读大学时,我并没有和同学们一样把户口迁到北京的学校里,也是因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至今仍然记得十五岁时读到《别州民》最后一句“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时内心受到的震撼。从此,再唯美的诗篇都无法比拟这一句在心中的分量。正因为西湖很重要,所以缔造它的人写下的这句临别之语同样重要。
就我而言,对白林苏三人的敬重多寡与他们的序齿相同。白居易在我心中是西湖山水的重要缔造者之一。如果说苏轼来到杭州时,见到的是完成度50%的西湖,那白居易当年见到的就是15%的西湖。如果没有白居易,杭州和西湖会变成什么样呢?说实话我不知道,天意不可揣测。我对白居易的敬爱,更多的并不是因为他的人格与诗才,而是因为他对这座城市的贡献凝结成的高大背影。后世,每一个站在湖边的人,都会不自觉仰望起他的背影,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但并没有人能够真正的超越他,包括苏轼。
林逋与白苏二人不同,他是生活贫苦的寒士。小时候喜欢他,是因为梅妻鹤子的典故,后来则是因为他不书封禅的人格。其实三人之中,我最向往的是林逋的境界——与世无争。林逋的诗句曾经被我写在自己画的梅花图后面,放在笔袋和钱包里,从初中开始一直随身携带到大学。后来这两样物品因为科技的进步都从生活中消失了,才没有继续携带,但那幅画依然还在钱包中,和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大多是有关偶像的卡片,μ’s的,Arashi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林逋确实是人生偶像。
至于苏轼,我真的不是苏黑,只是实事求是觉得不应该神话他。他是天才,也是一个有普通弱点的普通人。我对他的喜欢更多的是对他所缔造休闲方式的一种羡慕。尤其是当下的社会与生活,过于繁忙和烦恼。正因为如此,放浪湖上的东坡才弥足珍贵。也正因为缺点很明显,人才可爱。或许这种想法会被苏轼粉丝批判,我确实在有些时候会感觉白居易和林逋都更像德高望重的长辈,而苏轼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平辈,甚至是没长大的少年。但毕竟曾是父母官,总平视他也太不合适,尤其会显得过于自以为是。
↑南宋 马兴祖《香山九老图卷》(局部)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话虽如此,实际我也不是一个十分尊重古人的人。从小我就给喜欢的诗人们取了一堆“别号”,在父母看来和呼唤小猫小狗没甚差别。当旁人尊称东坡先生时,我基本以“坡坡”、“阿坡”称呼之,有时念他乃父母官,便称一语“苏老爹”,至于白居易,时人多呼他“乐天”,“白香山”,我则从小喊他“小白”,大抵是“今天又背了一首小白的诗”这般。而后非常僭越的认为我们应该和古人做朋友,当然是单方面的朋友。
↑南宋 马兴祖《香山九老图卷》(局部)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我从没有觉得他们离开过这个世界,正如同知道白居易是在公元822年来到杭州时,并没有觉得那已经是一千二百年前的陈年旧事那般。而是深感自己何其有幸,竟能跨越一千二百年的历史,与他在西湖的山水间再次相逢。一千二百年来,西湖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们行走在西湖边的人,我们的心并没有变。那是一千二百年前,白居易留给我们的文化基因,天然的沉淀在每一个西湖人的血脉里。只要在山水间,就一定能捕捉到和一千二百年前同样的心跳。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超越历史,审视当下。
我们都是西湖历史中的过客,西湖却成为了每一个普通生命中的常驻者。个人与生命的对话,时常被消解在天地之中,山水之间。在历史与山水的面前,我们是那样渺小。但渺小的我们,也并不是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对于白居易、林逋、苏轼的纪念便是一种传承。正是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口述,才形成了当下对于西湖的文化投射。也只有更加珍爱这片山水,才是对过往之人最好的纪念。
↑胡思源摄影
不知道一千二百年前,白居易站在西湖边时,是否能想见今天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若是能看到今天,是会欣喜还是懊恼。我的心中只有无以名状的感谢,是对一千百二年前,也是对六岁时。感谢他与西湖的相遇,西湖与我的相遇,更重要的是在西湖,我与历史中的他的相遇——人的生命非常有限,是文化的记忆绵长了一个无知幼童对于人生的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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