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藏在鸣虫的翼翅膀下,叠层的凉气催动它们瑟瑟地叫了。草叶经过盛夏的蒸烤,在茵茵的坪上形成了一片绿雾,看起来青,闻起来也青。 平日不伸腰的蛐蛐草儿现在争相挺直背脊,任伢儿摘了去,蛐蛐草在杭州人发现蛐蛐能斗之前叫啥,好像也没人记得了。
不过批蛐蛐草儿,实在很有窍门。大部分辰光,都是爹教畀儿子,儿子再教畀爹的孙子。人的面貌随时光开过会老,可每年的蛐蛐草儿和蛐蛐,看上去却好像旧年一样未曾变过。我没能从父亲手里学会批蛐蛐草,经常拦腰撅断,流出一点草露。不过这种玩物的东西不像算术题目,学不会也没人督牢你的。像蛐蛐儿这样的虫儿在自然中栖息,而从小自由的杭州伢儿就像小羊,也被放牧在杭州的城中之山上。我同我的几个淘伴都有一批这样的虫儿朋友,他们陪伴了我们父辈的童年,后来父亲又牵着我的手,到山上指出来,一一告诉我们他们的名字。 在杭州城里,知了儿是炎夏的暴风奏鸣曲,几千张丝绸一样的,极极薄的蝉翼,也震得天高头的乌云头皮发麻,震落一场阵头雨。天给行道树浇过水后,知了儿便开始佝头缩脑。这个辰光,只要手一伸,抲停在树干上的知了儿就同从袋里摸铜板一样便当。我不欢喜搞知了儿,因为样子难看,虽然肚皮板高头有一块发音板,用大拇指头搓两记,就又开始哑哑地叫了。还有一种叫螺蛳呔也不知道叫杨师太的小知了儿,因为叫起来声音诡异,我就越发不欢喜了,加上那根混充垂绥饮清露的大吸管,让我想起了超大号蚊子在半夜里的空袭。免不了捉来就掼到树丛里,它又会呱呱地振翼飞到树上去参加轮唱了。
城市里面,知了儿是杭州梧桐树的短租客,另外一位长辫子穿花衣的倒是一年到头都身居内室,赶也赶不走。上幼儿班的辰光,我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上,一双乌珠同扫雷一样扫路两旁的行道树。只要我大叫一声:嗰里嗰里!爸爸就马上靠边,啪的一声,一脚踢上脚踏车的搁脚,把还在梧桐树上张来张去,探头探脑的中型甲壳虫朋友一把拉出,掼进瓶儿里。 另外人叫它啥个天牛,我们嗰里叫它“解树郎”,天牛天牛,会飞倒是会飞,头高头两根辫儿倒荡来荡去,不像牛角。还是“解树郎”好,畀他的种操,作风,都点出来嘚。
爸爸,嗰个解树郎的“郎”,是狼外婆的狼还是如意郎君的郎? 你自家看看,这个解树郎的钳子多少结棍,一颗大树只要有解树狼,里向通通吃空,同狼一样,良心凶,饿杀鬼,我觉着应该是大灰狼的狼! 我手里捏着它的辫儿,想起爸爸同我说,辫儿一节,就代表解树郎一岁了。墨笔润过的甲壳,嵌着漆白点,六只脚又余一点淡蓝。咋个想想也和狼联系不起来,反倒像黑衣的公子郎君。后来我捉到了一只有十节辫儿的解树郎,才晓得爸爸噱我——没有解树郎能活十年的。不过十年过去了,城市路上喷气的移动烟囱越来越多,解树郎吃到了一嘴烟煤味,便到山上去,和他们绿色,红色的同伴们碰头了。 山里的情况倒和城里不大一样。杭州人想看看山,大概是一炮仗路就到,下城区上城区刚刚好就有城隍山和宝石山两婆佬坐阵。读书佬只叫读书,而孽撮份子爬墙头,捣烂污泥,翻砖头,反正越是毒气旁生的地方,越会看到一帮短裤汗背心神出鬼没,同盛草高头的虼蜢一样蹦来蹦去,大人自家做生活忙杀,随伢儿放湖灯灯儿。调皮鬼难般间失手,会翻到人家花园里要么菜地里,不要说叶爿儿上,金蛉子悉悉地叫了。一张结蛛网儿的大网下,吃毛豆的叫蝈蝈,谈闲天的纺织娘,金钟儿,宝塔蛉,恰似开了个交响音乐会,弦搭弦,翅搭翅,嘟的一声,提琴巴松一起响,就一记头闹热起来了。铃铃的声音拨动秋日的空气柱,也拨着我们的心思。不过一帮拆天拆地的小赤佬,把人家菜棚踏得来一塌糊涂。不过三天,就有一对老头儿老太婆来赶人,语气不善,我们就给他们起了个雅号叫蟑螂同灶壁鸡。
小死尸!你袋儿里向是啥西?是不是我们的丝瓜儿? 袋儿一开,都是个蛇虫百脚。金乌龟在艳阳下面借来了光辉,穿在了自己身上,好像金笔刷过一样,现在是六脚朝天了。七星瓢虫(由于老师教我们是益虫,结果我们就只抓它)扑的一声飞走了。两条花离班澜的香烟屁股开始放毒,顺带里面还有不小心执落来的几片菜叶儿。 两夫妻的骂声还没有飞过墙头,忽然之间我们都大起来了。两夫妻也做了拆迁户,再也不管黄瓜儿同丝瓜儿了。秋天公的空气还是很湿黏,逃离城市的别墅还是听得到蛐蛐儿弹琴,看着花花的香烟壳儿,想着树上一圈一圈一样花的香烟屁股。或许城市里的解树郎没有撑过这个十年,大马路也容不下蛐蛐草儿肆意疯长。
虫儿朋友却还在丝瓜藤上伏着,等我有伢儿,我大概也要挑一个刚落过雨,树皮微湿的辰光,把他带到虫儿的屋里厢,随便哪一座山,桂花或者荷花在风中迷瞪着眼睛,我会再告诉他,这些都是爸爸小辰光的朋友: 地狗儿,金钟儿,结蛛网儿吃虫儿。 灶壁鸡,豆苍蝇,消灭蟑螂讲卫生。 蜒蜒螺,没有壳,苍蝇老虎不好抲。 解树郎,金乌龟,相思虫儿又停落。 作者:高任飞,1998年出生于杭州市清河坊,旅行文学从事者。曾代表中国获得国际旅游案例分析一等奖,并获得英语粤语导游大赛一等奖。少无大志,四处闲逛,得过且过,见异思迁。谁知一日有感乡音消逝,出外旅游回到家中竟觉得是异乡。决定暂时不挣钞票,为每一位杭州人的家乡吴语添砖加瓦。拯救方言就是拯救汉语的多样性,杭铁头在城市壮大的同时,不能丢掉千年来的灵魂。因为杭州人讲杭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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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图看懂大杭州有几种主要方言分布 杭州人,你凭啥不教伢儿家乡话? “母语文盲”的杭州人,你可知道杭州话的正字有多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