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日报讯 康烈华的书房在二楼,一张大书桌,四壁是装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地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一摞书。今年84岁的他,一头白发,精神矍铄,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度过。
往窗外望去,隔着草木丛生的后院,可以看到邻居院子里的一根电线杆。油绿的藤蔓向上缠绕攀爬,康烈华随手一指:“1973年,就是在这电线杆底下出土了玉璧。”
良渚的地下都是宝贝。
被誉为余杭区“体制外保护良渚文化第一人”的康烈华,生于斯,长于斯。从小时在田间地头经常捡到些奇怪的小石头引发好奇;到后来投身研究和保护良渚文化;在步入晚年后用了五年时间带领团队完成197万字的《良渚镇志》。对于脚下这片土地,他有着刨根问底的执着,也有着一往情深的热爱。
康烈华说,他的一生都在追梦。前半生身处逆境,历尽坎坷;现在家和子孝,晚年幸福,人生之梦可谓圆满了。
“我生于1941年,亲身经历过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共和国走过的路都在我的眼里,共和国75年来的经历都在我的记忆里。”在他的影响下,家人也投身于良渚的保护和建设中,大儿子康宏果也被授予“良渚遗址保护特别贡献奖”。2022年,康宏果家庭被评选为“全国五好家庭”。
时光回转,良渚曾经矿场遍地,开山炸石让山石裸露、满目疮痍,良渚文化岌岌可危。而现在青山还绿,遗址重生,这张世界级的文化“金名片”越来越亮眼。
这片土地不一般
康烈华很早就意识到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一般。
他出生于良渚安溪后杨村,“我小时候在田地里务农,在坟山间放羊,地上就有石箭头和青色磨光石头‘浮’在那里,我总当宝贝一样拾回家。”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他经常当作玩具把玩的,就是良渚文化时期的石镞、石锛。
那是20岁的某一天,他去舅舅姚今霆家做客。姚今霆也是一位良渚文化保护者,还是良渚文化发现者施昕更的小学同学。康烈华在舅舅家看到了施昕更赠予姚今霆的考古报告《良渚》,书页已破旧,他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小时候拾到的东西是一种文物!”
书中写到的有鱼尾纹的黑陶鼎片,过去在地里常有人挖到,大多直接敲碎,想到这里,康烈华一阵心痛。那以后,他加入了“良渚文化学会”,立志以保护良渚文化为己任。
1973年,就在那根电线杆所在的邻居家院子里,村民们在挖沼气窖时,山锄子挖到硬物迸出了一串火星。大家吃了一惊,用手向洞壁上掏挖,泥土细松发绿,一掏二掏竟一连挖出近十个圆形“玉饼子”。
这是良渚玉璧。
那时候,村民们对良渚文化和玉器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知文物的价值。33岁的青年康烈华知道后,便去动员邻居,“地下的文物都是国家的”。讲了很多道理,邻居同意捐献给国家。康烈华和侄儿两人,各拎了一个布口袋,装着15公斤左右的玉璧,送到了浙江省博物馆。
浙博人员看到这些宝贝也是大吃一惊,十分欣喜。两个人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请对方出具一个收条。浙博打了收条,又给了他们两人五元钱,作为往返的车费。叔侄俩捐献完文物后高高兴兴回了家。
后来,康烈华也有一点遗憾:如果留一部分给当时的县文管会,当地的博物馆就会有一批镇馆之宝了。
1987年7月,他补上了这个遗憾——他把自己从小拾来的、精心收集的60多件良渚文化石器、陶器,捐献给了余杭县文管会。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中,儿子康宏果对良渚文化也有了越来越深的认识。2006年,一件更传奇的事发生了。
事情的发生是偶然的,但他的选择却是必然的。
康宏果在自家竹园地(皇姑坟)上造房子,帮工们在墙基边缘西南角挖出了四个圆饼状的东西,又是玉璧!
这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良渚玉璧的价值,就有帮工偷偷将玉璧藏起来带回了家。康宏果立刻找父亲商议,决定把好不容易批出的造房子的事情先放一放,首先要去通知良渚遗址管理所的费国平所长和施时英副所长(施昕更之孙)。
他们得到的指令是,“一定要搞好保密工作,不能向外透露工地上出玉的消息。协助收缴好出土玉璧,一件也不能少。”
“文物跟我在一起最安全!”那天晚上,康宏果把车开到工地边上,抱着从帮工那儿收缴回来的玉璧,在车里守了一夜。
后来专家们都来了,挖掘现场,灯火通明,围观人群如潮水一般。后杨村皇姑坟遗址一共发现良渚文化墓葬九座,200余件珍贵文物由此露出真容,大型玉琮、玉璧、玉管、玉镯都有。这是康家最激动的一刻,他们自己成了传说。
曾经拿着标尺在良渚各村的墙上刷上“保护文物,人人有责”标语的康烈华,当时并不能预见,自己跟文物的缘分竟这么深。
通往“世界”的13路公交车
1973年给省博物馆送玉璧时,康烈华从安溪后杨村步行到良渚,坐13路公交车,走莫干山路,花了一小时到武林门,再转到孤山。
彼时的13路公交车,就是现在的313路公交车,从瓶窑开往当时杭城的地标武林门。良渚人去往杭州都坐这趟车。
这趟车也载着康烈华,圆了他的“大学梦”。
康烈华家耕读传家,他从懂事起就热爱读书,梦想“读书报国”。可是9岁那年失去了父亲,孤儿寡母,生活顿时穷困。1956年,16岁的康烈华考上瓶窑中学时,母亲将自己的嫁妆、家具全部卖掉,甚至将住屋的楼板也撬了卖钱,才凑够了72.5元的书籍费、学费和伙食费,让他圆了中学梦。
初中毕业后回乡,他白天在田间劳动,夜晚自学高中课程。煤油灯灯火如米,心中的大学梦不熄。1975年,他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
这一年,康宏果7岁。
问及对父亲最深的感触,康宏果脱口而出:“坚韧、忠厚。”
幼年康宏果的印象中,父亲知识面很广,村里人都尊称他一声“康老师”,每天下班后几乎都是在学习。那时已经用上了电灯,但生活仍然艰苦,为了省电,父亲用10瓦、15瓦的灯泡,拉得很低,要么看书,要么写材料。
康烈华当上老师后的第二年就考入了杭州教育学院中文科,一周两次,半脱产学习。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交通和住宿。城站候车室的长椅成为康烈华的旅馆。下课后夜里去打个盹,天亮又赶回学校上课。
康宏果跟着父亲,坐着13路公交车,去过两次杭州。有一个好心的授课老师见他们没钱住宿,就带他们回自己家打地铺。康宏果总也忘不了躺在陌生人家的地板上的夜晚。
1981年,康烈华终于获得大专学历,后来又考入浙江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13路公交车的无数次往返,前后八年的进修,他不但进行了系统的学习,也用这样一种方式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这种坚韧的品质,带领着康烈华走了一程又一程,也照亮了康家人的路。那时的教材,每一本都精心地包上书皮,现在依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康烈华的书架上。
申遗成功后的新愿景
康宏果是在2013年从企业副总的岗位上辞职,回到村里的。
“真的是缘分。”康宏果这样形容2006年那次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文物“邂逅”,“我开始认真思考父辈们用毕生守护文化圣地的意义。”从那时起,他跟随着父亲的脚步,宣传保护良渚文化。
真正决定辞职到村委会工作,是召开了“家庭会议”的。时值港南村被列为余杭区美丽乡村建设的首批村庄,正是要发展的时候,父亲康烈华对他说:“要干就好好干。”
说起自己的儿子,康烈华也是脱口而出:“忠厚。”
2020年,康宏果开始担任余杭区良渚街道港南村党委书记。
村道旁是大片的水稻田,村子里是一幢幢漂亮的农村自建房,一眼望去赏心悦目。康宏果说,近些年乡村变化很大。2013年底,浙江省启动“五水共治”行动,村里治理了河道,后来又开始村庄的美化,实行垃圾分类,对破旧墙面进行整修。“村子的环境越来越美。我们也在思考,如何把环境建设转向农文旅融合发展,把美丽环境转化为美丽经济。”
村民的文物保护意识也更高了。康宏果为大家讲述良渚文化,带领大家主动参与到文物保护中来,让更多人了解和守护良渚文化。
在康宏果看来,如何在保护和发展之间寻求平衡,是他的课题。
“保护是为了更好发展,有了良渚文化的挖掘,良渚才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而这些都会为发展带来更多的资源,推动实现共同富裕,让百姓共享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成果。”
“现在,我们村启动任何一项工程建设前,都会主动报告文物部门。”康宏果说。
2019年夏天,随着世界遗产大会的一锤定音,良渚古城遗址申遗成功,成为实证5000余年中华文明史的圣地。良渚古城遗址申遗成功,给了康宏果莫大的信心,“作为这方水土的原住民,我们更应该好好地保护它,爱护它,有责任讲好良渚故事,让更多人看见良渚。”
那个在墙上刷标语宣传文物保护的年代过去了,文物保护也从民间自发变成了官方组织管理,更有了相关法律法规的制定。一端连着中华五千多年的古老文明,另一端连着现代数字文化,良渚历经数千年沧桑,在新时代焕发新生。
84岁的康烈华依然每天伏案工作,主编《良渚》杂志20年,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后完成了三本志书的编辑,亲历了良渚文化从默默无闻到世界闻名,康烈华说,现在的他就想和时间赛跑,再写一本有关良渚乡土文化的书。
“我终于从听故事的人,变成了讲故事的人,曾经给我讲故事的人,也成了我所讲的故事里的人。而现在后辈眼神里的光彩,和我年轻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康家几代人接力守护这一方土地,而它必定还会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