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艺术史上,宋代被视为写实主义登峰造极的高光时刻。在那个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宋画的写实程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宋画到底有多写实?浙江省博物馆馆长、北京师范大学鸟类学博士陈水华从“跨界”的视角,给出了答案——不久前,陈水华带着他的新书《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在杭州万松书院做了一场名为《在西湖,寻找宋画中的鸟类》的讲座。他以自己30多年鸟类观察和研究经验,在《宋画全集》和国内外个人藏家收藏的共计174幅宋代花鸟画中,辨识确认了67种鸟类,精选68件作品进行详细解读,并结合101张鸟类摄影图片,整理撰写成书,揭开千年宋画写实禽鸟之谜。
陈水华说,宋画的花鸟,完全师法自然,是“真写生”。千年前的那些禽鸟,仿佛从宋画里飞了出来。
宫廷画师黄筌送给儿子的动物识别图鉴
一千多年前,五代西蜀时期著名宫廷画师黄筌画过一幅工笔画《写生珍禽图》,非常像今天百科全书里的插图。他在尺幅不大的绢素上画了昆虫、鸟雀及龟类共24只动物,每一只都非常精细,栩栩如生,但相互独立,这件作品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样的主题、画法和布局在绘画史上罕见,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动物识别图鉴。因为这幅画上右部画面不完整,有裁切的痕迹,陈水华推测原作可能更大,包括的动物更多。
其实这并不是一幅真正意义上的主题创作,而只是一幅写生“草稿图”。画面左下角有一行小字:“付子居宝习”,意思是说“交给儿子黄居宝临摹练习”。由此可以推测出,这幅《写生珍禽图》只是黄筌为创作而收集的素材,交给其子临摹用的一幅稿本。
画中共出现了9种鸟类,包括大山雀、白鹡鸰(jī líng)、白头鹎(bēi)、北红尾鸲(qú)、蓝喉太阳鸟、白腰文鸟、灰椋鸟、丝光椋鸟和麻雀,都可以在今天找到具体对应的鸟类。其中最具地域代表性的一只,是黄筌四川老家特有的蓝喉太阳鸟,它主要分布在四川、重庆、贵州、云南、西藏南部和东南部等西南地区,多数时间栖息在海拔1200-4270米的山地森林中。
陈水华说:“通过这只鸟,就可以大致知道画家的生活区域,推测应该是某年冬日,一只蓝喉太阳鸟偶然飞到城郊,被黄筌用画笔记录下来,留在了这幅千古名画上。”
黄筌画鸟,还有“独门”技巧,他先以细劲的线条画出轮廓,再赋以柔丽的颜色,层层敷染,线色相溶,几乎看不见勾勒的墨迹,动物的形态十分生动逼真。后来,以黄筌为代表的“黄家富贵”画派也成为宋初花鸟画两大主要流派之一,影响后世宋画百余年。
这几只鸟可能刚好被手下捉到,于是成了宋徽宗写生的对象
跟黄筌的《写生珍禽图》一样,宋徽宗赵佶也画过一幅鸟类“写生”图卷,画中描绘了领雀嘴鹎、画眉、灰喜鹊、戴胜、麻雀、黄胸鹀、白头鹎、珠颈斑鸠、小太平鸟、角百灵和凤头百灵,共11种鸟类。这其中,有很多都是常见鸟类,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也常常能见到。
比如戴胜,也是陈水华这本书的封面鸟。它在古代就已闻名遐迩,头顶的羽冠好像戴了一头的首饰,胜指的就是妇人的首饰。在古代,戴胜鸟象征祥和美满,但它在民间的名字却不怎么好听,叫“臭姑姑(咕咕)”,因为它经常在茅厕一带觅食,喜欢吃粪堆里的昆虫。
戴胜在网络上还有一个外号——“再问自杀鸟”。原因就是它长相奇特但又过于常见,所以经常有人跑去科普杂志《博物》下问这是什么鸟,问的人实在太多了,逼得《博物》不得不高举白旗:“这是戴胜,再问自杀。”
宋徽宗画戴胜不稀奇,但其他三种鸟出现在画里就很特别。黄胸鹀、角百灵和凤头百灵三种鸟主要生活在荒郊野外,不仅常和人保持一定距离,且十分好动,转瞬即逝,特征也不明显,普通人并不容易关注到它们,别说是定睛观察,就连看清都十分困难。宋徽宗又是怎么会画这几种鸟,还画得这么逼真?
陈水华猜测,这几只鸟可能刚好被徽宗的手下在野外捕捉到,带进了宫里,于是成了写生的对象。
这种猜想,在另一幅宋画佚名《绣羽鸣春图》中得到佐证。画中的玲珑湖石之上,站着一只白鹡鸰。有意思的是,画中白鹡鸰的腿上,特地留下了一根细线。很有可能是古代的画家,活捕了这些鸟类,然后用细线绑在地面或树枝上,任由其跳跃,就可以尽情观察,这样鸟的形和神都可以兼顾到。
当然,大部分画家在写生时,这根线都被隐去了,只有个别“死心眼”的画家会写生得如此彻底,除了《绣羽鸣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佚名《驯禽俯啄图》中,一只麻雀的脚上也有这样一根细线。
宋徽宗笔下的丹顶鹤
说到宋画,绕不开宋徽宗赵佶。他是中国历史上艺术成就最高的皇帝,存世作品多达20余件,也是一位被当皇帝耽误的观鸟发烧友。
宋徽宗画鸟,用生漆点睛,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他不仅继承了黄筌以来北宋画院写生的传统,更是把“格物穷理”的美学追求推到了极致。宋徽宗的御花园养着一群孔雀,于是宋徽宗就想到让宫廷画师们描绘孔雀升墩的场景(升墩指孔雀走到土堆上)。结果,宋徽宗对所有的作品都不满意,问其故,他说,你们都画错了,孔雀升墩是先出左脚,而画师笔下的孔雀都以右脚为先。
就是这样一位一丝不苟有点“强迫症”的艺术家皇帝,也有“画错”的时候。宋徽宗最有名的《瑞鹤图》,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蓝天祥云,庄严的建筑耸立于白云之中,画面上出现了20只丹顶鹤,展翅盘旋在宫殿上方。在中国书画史上,这是关于鹤最著名的一件作品。
不过,这些“丹顶鹤”出现的真实性却存在争议。据陈水华分析,根据丹顶鹤的现状,北宋皇宫所在的开封远在其分布区之外,这幅画创作的时间是正月十六,不是迁徙季节,丹顶鹤群不太可能出现在开封。如果徽宗和《宋史》都没有虚构,当时确有群鹤绕飞宫殿,那这些丹顶鹤应该就是宫廷养殖的,被放出来体现皇家祥瑞和昌盛,徽宗借此大做文章。
陈水华说:“除了分布区的质疑,还有一两处错误,一是丹顶鹤次级和三级飞羽是黑色的,只有初级飞羽是白色,但徽宗却把次级飞羽也画成了白色;另一个是丹顶鹤飞行时脖子是直的,但画中鹤脖子画弯了。”
不同鸟的不同习性
画家都“拿捏”了
宋画花鸟的写实,不仅只是把各类鸟儿的形态画得惟妙惟肖,就连它们的习性、爱吃的食物、所处的环境和季节都被画家稳稳“拿捏”,非常合理、准确地描绘出来,以姿态传神,严格遵循画理。这也就是陈水华之所以将这本书名定为《形理两全》,因为这是宋代画家的普遍追求。
南宋杭州人林椿的《枇杷山鸟图》就很有代表性,这件作品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画的是初夏时节,成熟的枇杷结满枝头,一只绣眼鸟飞落枇杷之上,正准备啄食,忽然发现面前枇杷上有一只蚂蚁,便定神观察起来。看到这幅画,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自家小区里枇杷成熟时小鸟啄食的画面,同样的场景,穿越千年,定格相见。
宋代画家“写生”鸟时,搭配的都是它们爱吃的食物。比如鹰,以捕捉小型兽类和其他鸟类为食;鹭类和翠鸟以鱼为食;雉鸡、燕雀以谷物和植物种子为食;鹦鹉以水果为食;太阳鸟以花蜜为食;大多数雀类食性较杂,既食昆虫,也食植物种子和嫩叶等,绣眼鸟就是杂食性的,所以它既对枇杷感兴趣,又会被枇杷上的蚂蚁吸引。
再比如宋徽宗的《桃鸠图》,画中描绘了一只红翅绿鸠,神态安然地立在桃枝上。陈水华说,在我国,红翅绿鸠属于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鸟类,数量稀少。它在春天确实喜欢光临桃树,尤其偏爱取食桃花。在宋代,红翅绿鸠应该也不是常见鸟类,然而这一难得的机会,恰好被身处宫墙内的宋徽宗观察到了,并如实地描绘了下来。
麻雀是宋画中出现频次最高的鸟
陈水华是典型理工男,研究宋画中的鸟类他习惯加入数据分析。在174幅花鸟画中,可辨识到具体物种的,达到了88%,他对这些鸟类及出现的频次都做了统计。其中,麻雀、喜鹊、鸳鸯、八哥排名靠前,都大于或等于10次,跟今天我们常见的鸟类情况相似。
麻雀以出现19次的频次,成了宋画中最频繁出现的鸟类。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崔白《寒雀图》,描绘了9只形态各异的麻雀,顾盼相和。
陈水华说,麻雀在我国分布最广、最常见,也最为民众所熟知,几乎分布于我国绝大多数的城乡区域。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常见,所以在许多画作中,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这些麻雀形象大多逼真写实,初级飞羽、次级飞羽、三级飞羽、大覆羽、中覆羽、小覆羽都清晰可辨,神态上也很自然不呆板。”
古人写的画的鸳鸯,其实是赤麻鸭
宋画中还有一种常见鸟类,也是我们今天十分熟悉的,比如鸳鸯。
南宋画院画家张茂,杭州人,画过一幅《鸳鸯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中一对鸳鸯畅游于水中,面前是带着积雪的芦苇叶。雪景寒禽是宋画中常见的题材,北宋惠崇画过一幅《寒林鸳鸟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描绘的也是冬日里的鸳鸯。
作为最家喻户晓的鸟类之一,鸳鸯常常雌雄相伴出现,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是爱情的象征。有意思的是,根据现代鸟类学研究,陈水华发现,今天的鸳鸯,雌雄之间其实并不忠贞,多数只是一个季节的露水夫妻,把它们比作爱情的象征,是个美丽的误会。
反而是赤麻鸭,生活习性多为成双成对结伴而行,雌雄鸟的头顶都是白色的,寓意美好,白头偕老,更是有长相厮守的操守,才是真正忠贞爱情的“代言鸟”。
陈水华说,赤麻鸭在清代之前的官方名称就叫鸳鸯,所以古代诗人、画家那些赞美鸳鸯的诗文画卷其实原型都是赤麻鸭。那么今天的鸳鸯在古代又是什么鸟呢?叫鸂鶒(xī chì)。明代文俶《金石昆虫草木状》中就分别清晰地画出了鸂鶒和鸳鸯,画中的鸂鶒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鸳鸯,而当时的鸳鸯就是今天的赤麻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