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学者、作家齐邦媛去世 一部《巨流河》让多少人泪流满面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24-03-31 14:19   

著名作家、学者齐邦媛于3月28日凌晨1时逝世,享年100岁。这一天,距离她刚刚过完百岁生日,仅仅一个月。

1924年2月19日,齐邦媛生于辽宁铁岭,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到台湾,1968年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研究,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荣誉教授迄今。

齐邦媛曾任美国圣玛丽学院、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访问教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客座教授。教学、著作,论述严谨;编选、翻译、出版文学评论多种,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贡献。

很多人认识齐邦媛,是从一本巨著开始——《巨流河》。

历时四年,齐邦媛在其80岁时写作完成《巨流河》,其以缜密通透的笔力,从大陆巨流河写到台湾哑口海,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

从东北到台湾,一个女人的一生,埋藏了一个世纪的两岸悲伤——这是一部让无数人泪流满面的书。书中有两条主线:一是借着父亲齐世英的经历,串联起一代铮铮铁汉们在侵略者炮火下头可抛、血可洒的气概与尊严;一是从自己诞生、童年写起,战火中逃离至重庆,八年间受南开中学与武汉大学教育,受业于名师,得文学启蒙,大学毕业后落脚台湾展开学术事业,成为台湾文学推手。

《巨流河》出版之后,齐邦媛收到数百封来信,其中几位来信者已经90多岁。他们老泪纵横谈当年事,那虽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时代,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有骨气的时代。

她的学生、著名作家简媜以“一出手,山河震动”来形容此书的分量。因为她所经历的绝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还有一个民族的命运,那个让齐邦媛引以为荣,最有骨气的中国。

《巨流河》节选(有删节)

身世: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巨流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1924年元宵节,我生在辽宁铁岭。那个年代初生婴儿的夭折率很高,我先天体弱,快满周岁时有一回高烧不退,眼看要断气了。祖母差家里的长工连夜到十里外的镇上,找到一位医生将我救活。母亲对医生说:“孩子爸爸在德国念书,还没有给她取名字。”于是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

铁岭齐家算是中等大户,祖父齐鹏大在奉军里做到旅长,对张作霖忠心耿耿。父亲齐世英却是个读书人,十八岁考取官费到日本留学,二十二岁又到柏林。母亲裴毓贞和父亲同龄,十九岁嫁到齐家后,便一直恪守妇道,伺候公婆,抚育儿女,十年不出家门。

父亲二十六岁归国,在沈阳遇到祖父的好友郭松龄将军,相谈投缘。两人都厌倦了军阀混战,对张作霖治下的东北局势也深感忧虑。1925年11月,郭松龄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张不予回复,郭便率军攻打,父亲也参加了郭松龄的“叛军”。郭军一路夺下葫芦岛和锦州,直逼沈阳。那年冬天的巨流河畔,两军对峙三日,郭松龄终于兵败。他不愿骑快马独自逃生,被奉军部队追上,就地枪决。

当时父亲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躲避追杀,终于在半年后寻机逃出东北,辗转经朝鲜、日本逃到上海,1926年加入国民党。蒋介石接见他时说:“你不像东北人。”

父亲在南京安顿下来后,母亲终于跨出家门,带着我和哥哥前去投奔父亲。幼小的我就在那时告别了巨流河。记得马车出了村口,路旁见一排排秃山,怪石嶙峋。我问母亲:“这叫什么山?”母亲正在前途未卜的惶恐中,随口答道:“鬼哭狼嚎山。”

我们出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我看到英俊而陌生的父亲站在月台上,等着迎接他聚少离多的妻儿。

我深深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哥哥随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之后,每个星期六中午会带五六个同学回家。

张大非初到我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也不参加游戏。吃饭时,妈妈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张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 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

……

那一年过年除夕,他们留在学校,全校包饺子过年。初二下午,张大非与哥哥回我家。当天外面开始下雪,很冷,屋子里生了火,饭后坐在壁炉边,妈妈问他离开家乡的情况。

他说他父亲被烧死之后,在日本人追杀之前,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与一个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

第二年“满洲国”成立,日本推行皇民化教育,他已十五岁,一个人进关,到北平投奔叔叔。失学了一年,叔叔家也不适久住。那时在北平、天津街上流落的东北青年很多,冬天街旁常有因寒冷饥饿倒下的人。

有一天,他在极端困顿中在报国寺旁游荡,看到院子里搭了几个帐篷,庙门上贴着“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入学后全体学生食宿一切公费,从此有了安身之所。

学校功课水准很高,原以为自己有了前途,谁知过了两年,华北在日本由满洲国进逼之下已风雨飘摇,渐渐岌岌可危,中山中学被迫南迁。离开北平时,只能辗转告诉在家乡却已无家可言的母亲,将随学校南迁,到了南京板桥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消息……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

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因为战事,我们开始搬家。母亲因旅途折腾,在船上大量出血,十八个月大的妹妹吐泻不止,船到汉口,她们住进医院。妹妹没救过来,第五天早上离开了我们。

我一个人站在母亲病房门口,听着舅舅呼唤昏迷中的母亲,感到寒冷、孤单、惊恐。这时,张大非从大门进来,跑着过来。我刚停的眼泪又倾泻而出,对他说:“妹妹死了,我妈也要死了!”

他走进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祷。

当他走出来时,对我说:“我已经报名军校,改名叫大飞,十一点钟要去码头集合,临走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

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方式的时代,沙坪坝六年,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他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各自的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在灾祸中哭泣。他的生活何等辉煌,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的天地。

张大飞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九四二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

在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梅林走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转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哥哥信上说,张大飞在(1945年)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不愿他短促的一生 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

1999年5月,75岁的齐邦媛去南京,偶然在地图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让出租车师傅带自己过去看看。

56年后,在这片肃穆的墓园里,她和张大飞再次重逢。隔了半个世纪回望,一个立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男子,以血肉之身殉国,二十六岁的生命就浓缩到碑上的一行字里。

2010年10月,《巨流河》出版,书中处处流露着齐邦媛对张大飞的思念之情。后来,有导演找上门来要将其拍成电影,但最终都被齐邦媛婉拒。

在她看来。外界的很多猜测和解读都是对张大飞和那段纯洁感情的亵渎,她宁愿将其保存在内心深处。她说,“这样做我受不了。在现实里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连人生都没想清楚,26岁就死了。他死得那么干净,全心全意的,就是为了报国。我在有生之年,不愿意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


来源:都市快报  作者:记者 潘卓盈  编辑:高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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