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架上，是完成了一大半的《柳浪闻莺》，绣在暗褐色微敛着丝光的熟绢上。很灰很灰的绿，很灰很灰的蓝，很灰很灰的赭石……非常非常得“宋画”。

“摹的就是南宋叶肖岩《西湖十景图册》。”金家虹指尖的细针，闪动翻飞不止，“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些藏于海外的古画，用另一种工艺，复制还原出来。”

以杭州刺绣复刻的南宋叶肖岩《西湖十景图册》之《双峰插云》诗画作品

另一幅《双峰插云》，一画一诗，画是叶肖岩画的，诗是乾隆后来题的，已经被金家虹“复刻”出来。几天后，这幅宋画绣品将随杭州工艺美术馆，远赴四川甘孜地区展出。

“杭州刺绣本的艺术性风格源始于南宋宫廷画，绣了这么多年，尝试各种风格的表达后，能再将技艺用于复刻南宋绘画，这让传承与创作变得更加有意义。”杭州刺绣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金家虹说。

动与静

墙上挂着古琴，案侧茶汤小沸，细细的毛笔尖上，蘸着一点钛白粉料。金家虹在为徒弟演示，如何描一幅四时花草的绣样，那空气，静得好像凝住了几分。

可翻一翻她的笔记本电脑，作品图以外的大量采风照片里，那个棒球帽下一身工装的女子，正打马过草原，笑得格外辽阔。

“我玩起来比谁都疯，也比谁都静得下心来。”

回到16岁，金家虹还是个剪着游泳头的假小子。进杭州工艺美术学校的第一天，开学典礼上她就瞄上了来为学弟学妹鼓劲加油的大师姐陈水琴，“特别有气质”。回家后，金家虹郑重地在日记里写，用的还是英文，“我要成为第二个陈水琴。”

毕业后，金家虹被分配到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刺绣研究室，师从陈水琴，进一步学习传统杭州刺绣的各种技艺和知识。

杭州刺绣，早前也称“古绣”和“宋绣”。南宋时，宫廷里设画绣科，绣样画稿来源于南宋画院。这种刺绣风格，引得民间纷纷效仿，特别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逐渐形成了“闺阁绣”。特别是杭州的闺阁绣，婉约含蓄、以小见大精美雅致，形成了杭州刺绣中艺术品这一脉的风格。

杭州刺绣流传至今，针法多达二三十种。去年，金家虹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送选的三件作品之一《丝路锦绣》，就是在针法的繁多、画面的强装饰性性上，达到了极致。

“《丝路锦绣》系列，一件作品上就有五六个针法。一整套作品把杭绣常用的针法，都囊括了。”金家虹的《丝路锦绣》一套五件，以华丽丰盈的风格展现了丝绸之路沿路地区出土的织锦花样及风土人情。它辗转亮相于众多展览上，前不久才回家。

细看，关隘城门上的搓线钉针，绣出了厚厚的砖石质感；胡人层层叠叠披着的衣物，用的是戗针；交叉乱针能铺陈出丰盈的满地花纹，也能交织出毡房里毛皮的朦胧感；再细看，其中还有盘金、盘银、打籽、纳纱、三角乱针……整套作品，金家虹绣了两年。

“一件东西非常吸引你的时候，注意力就很容易进去，你就坐得住，五六个小时都不在话下的。”

金家虹的创作，动辄两三年。在创作“一根金”系列的《莲花藏界》期间，她重了20斤。“我的体重突破了人生巅峰，因为这三年里，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站起来就是为吃个饭。”

静止的金家虹，其实在她的小宇宙里，正在发生着裂变爆炸，刮起一阵阵思维的风暴。“我手下的每一针都不是流水线式的重复，其实时刻在修整，我的脑子正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飞快地运转。”

创作与表达

《恋恋青花》系列、“一根金”系列、《丝路锦绣》针法系列……在创作上，金家虹就像有几个富矿傍身的大佬，风格多变，思路不绝，新作迭出，似乎没有瓶颈找上她的时候。

不过，虽然技艺已臻成熟，但开始创作之路，进行自我表达，这扇大门金家虹推开得并不容易。

2009年，她参加了文化部举办的刺绣研修班。结业作品要求原创。当时金家虹特别迷青花瓷，去看了北京的一个历代青花瓷大展后，爱上了瓷瓶上的蓝。“钴料不同，发色也不同，有的发绿，有的发灰，有的蓝得特别鲜亮。”

在设计结业作品时，她一笔笔画着各款瓷瓶的形样，无意中叠起来一看，隐约像女人的背影。于是，《恋恋青花》系列作品，跳出了满工绣的传统，运用大量画面留白，用针用线处又极致精美，以强烈的对比展现杭州刺绣之美。

被评为研修班优秀作品的《恋恋青花》，后来却受到不少质疑，“一件作品上，刺绣这么少，是不是投机取巧？”

金家虹也一度迷茫，直到冯骥才老师作为策展人，以长长一面墙来挂她的作品。“这就是你的风格，是另一种传承下的创新。”冯骥才告诉她，“绣你心里想要的东西。”

去年，金家虹去采风，经过山西一个叫南涅水的地方时，觉得当地的石雕特别有生命力，但行程又紧，她就“速写”了一把——

这件作品可拆分成12片，每次出差金家虹都带着一两片，“剪刀、棉线和一个LED灯，成了我的三件套。一坐下来，我就像拿支笔打速写草稿一样，把它们绣出来。”

这件作品全部是在路上完成的，所以按金家虹的话来说，“它的画风很放飞”。

一种新的表达，代表着新的风格，新的突破。金家虹越来越在意“作品想要一种什么样的风格”，而“一样的针法也可以变幻出不同的样子”。

“我喜欢几个作品同时进行。”这么做，最大的好处是她不容易钻进牛角尖，作品间系列不同和风格不同，反而可以守望相助，彼此成就，因为“虽然风格都不一样，但思考时，是互相有关系的。”

“《丝路锦绣》的蓝本是谢振瓯老师国画作品《锦绣中华》系列。”金家虹说，有一次展出中，一个从事考古的朋友问她，“你能以刺绣针法展示丝绸之路的宏大，为什么不试试南宋古画呢？”

杭州刺绣在发展过程中，其艺术性风格深受南宋绘画的影响。金家虹心念一动，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始以刺绣复刻宋画，选择的都是散落在海外的遗珍，有夏圭的、马远的、刘松年的，还有一些佚名之作。

“南宋绘画系列是与其它系列同步创作的，但我绣得很慢，有时绣得差不多了，就放着，再看看，不断地修改。”

绣宋画，色彩非常微妙，乍看是墨黑黑的，但又有细微的差别，“既不能打破原画的韵味，又要留有千年的质感。”绣架上一排的线，灰灰的暗暗的，她却用它们绣出了丰富变幻的天光水色、树影岩阴，更有极小极细的晕染笔触，也以层层丝绣的不同表现力来还原。

在绣架的一旁，是两幅宋画的彩印件，一幅暗暗地，接近于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宋画，一幅色彩更明亮。金家虹绣一段时间，就翻一翻，她说，这是我绣得最小心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