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张乐平、李可染、林风眠、沈从文……从黄永玉的文字里,阅读一个个有趣的灵魂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23-06-18 08:14   

6月13日,百岁高龄的艺术家黄永玉辞世。

有人说,黄永玉是“世界上最好玩的老头”,和黄永玉的画一样,他的散文同样妙趣横生。他有一颗不老的赤子之心,带来了很多宝藏故事。

与盛年落笔酣畅淋漓、快意恣肆有所不同,黄永玉晚年的随笔文章更松弛精简,也更机巧含蓄,但依然保有独特的黄氏风格:妙趣刁钻、谐谑通达。

他说“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本是很自然的事,物质还原嘛!”

他写出“为那幅画,连我的命都不要了”这样的话。

他坦陈“值得开心的是自由。随地捡来的杂食、顺手拈来的书本,阳光、空气、水,足够在大江湖漫步了”。

他信奉“真的爱,真的信任,真的工作”。

在散文集《不给他音乐听》里,黄永玉亲自手绘了一幅“吹小号”的内封彩图,让人不禁联想到他年轻时追女朋友的故事。当年十八九岁刻木刻的流浪小伙儿黄永玉,就是通过定点“吹小号”打败“骑白马”的强大竞争者,赢得了美人芳心。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是黄永玉散文集,最新版本今年年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收录的都是黄永玉20世纪90年代旅居欧洲写生作画时所写的艺术游记散文。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菲埃索里山、达·芬奇纪念馆,以及爱伦堡回忆录中提及的洛东达咖啡馆,咖啡馆附近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圣母院不远处的大屠杀纪念馆,埋葬梵高兄弟的小镇和墓碑,但丁的家和但丁见到比雅特丽丝的圣三一桥等。从街道到城镇全景,从文化到市井民风,从建筑到风物风情,从名人到普通市民……俱在黄永玉的绘画与文字里散发着鲜活的气息,堪称一卷认识欧洲人情世相的心灵地图。

《比我老的老头》也是黄永玉生前的经典散文集之一,在书中,他以炽热、悲悯、感恩的心为师友们画像。写沈从文的《这些忧郁的碎屑》,写钱锺书的《北向之痛》,写李可染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安魂祭》,写聂绀弩的《往事和散宜生诗集》,写陆志庠的《不用眼泪哭》……都是令人动容的名篇。黄永玉和那些比他还老的师友老头——钱锺书、张乐平、李可染、林风眠、沈从文等,都是能预热读者阅读系统的名家,辉映着中国文化的星空。在书中,黄永玉先生回望漫长的往昔岁月,有趣闻有雅事;怀念烙印在自己生命中的师友故人,有泪水有血汗;追忆琐碎生活中的艰辛、苦难和点点欢乐,道出了很多鲜为人知的逸事,也描画了自我的崎岖经历和人生背景。

到了黄永玉这样的年纪,无疑有足够的权利去感慨、去惆怅,甚至哭泣,但我们从书中看到更多的是对生命中美好片段的回忆,即使在这些美好回忆的侧面折射着时代残酷的白光,让人心酸不已。对于这样一个经历了太多人世变幻的老者来说,他知道什么才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他的笔下饱含着思念、感恩和爱。

黄永玉不愧为讲故事的高手,传神、质朴、大气,篇篇都是难得的好文章。寥寥几笔,形神兼备,仿佛中国画中的写意,只是轻松几下提按,便将人物的神态勾勒得活灵活现,叫人拍案叫绝!行文酣畅痛快,别有一种直抒胸臆、大气磅礴的美。

老人多走的路、多活的命里埋着的,可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


以下片段摘自黄永玉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

北向之痛

——悼念钱锺书先生

有权威人士年初二去(给钱锺书)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钱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开门,来人说了春节好跨步正要进门,钱先生只露出一些门缝说:“谢谢!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谢谢!谢谢!”

那人当然不高兴,说钱锺书不近人情。

事实上,钱家夫妇是真在忙着写东西。

八十年代我差点出了一次丑,是钱先生给我解的围。

国家要送一份重礼给外国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该市,向市长征求意见,如果我画一张以“凤凰涅槃”寓意的大幅国画,是不是合适?市长懂得凤凰火里再生的意思,表示欢迎。我用了一个月时间画完了这幅作品。

(到该市去访问的)代表团团长是王震老人。他关照我写一个简要的“凤凰涅槃”的文字根据,以便到时候派用场。我说这事情简单,回家就办。

没想到一动手问题出来了,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

三天过去,眼看(代表团)出发在即,我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连忙挂了个电话:

“钱先生,平时绝不敢打扰你,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了,只好搬师傅下山。‘凤凰涅槃’我查遍问遍北京城,原以为容易的事,这一趟难倒了我,一点根据也查不出……”

钱先生就在电话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

“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关系……这样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

我马上找到了,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我少年、青年、中年、

暮年心中的张乐平

晚上,他也时常带我去街上喝酒。

他说我听,呷一口酒,舒一口气,然后举起筷子夹一小块牛肚送进嘴里,我跟着也来这么一筷子。表面我按着节拍,心里我按着性子。他一边喝一边说;我不喝酒,空手道似的对着这一小碟东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时候,机会来了,我两筷子就扫光了那个可怜的小碟子,并且装着这碟东西像是让扒手偷掉那么若无其事。

他小心端着盛满的酒杯,待到坐下,发现碟如满月明光,怆然而曰:

“侬要慢慢嚼,嗬!”

然后起身,走到炖锅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边喝边谈,继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动向。

乐平兄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领。

一次在北京张正宇家吃饭,席上吃螃蟹他留下了壳,饭后他在壳盖纹路上稍加三两笔,活脱一副张正宇胖面孔出现眼前,令人惊叹!

这些忧郁的碎屑

——回忆沈从文表叔

有一个年轻人时常在晚上大模大样地来找他(沈从文)聊闲天。这不是那种来做思想工作的人,而只是觉得跟这时的沈从文谈话能得到凌驾其上的快乐。

很放肆。他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壳,双脚不脱鞋地高搁在床架上。表叔(沈从文是本文作者黄永玉的表叔——编者注)呢,欠着上身坐在一把烂藤椅里对着他,两个人一下文物考古,一下改造思想,重复又重复,直至深夜。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唉!我一生第一次见到这种青年,十分忿恨,觉得好像应该教训教训他。表叔连忙摇手轻轻对我说:

“他是来看我的,是真心来的。家教不好,心好!莫怪莫怪!”

去年,我从家乡怀化博物馆的热心朋友那里,得到一大张将近六尺的拓片,是从文表叔为当年的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年轻部属的殉职书写的碑文。字体俊秀而风神透脱之极。我的好友黄苗子看了说:“这真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做书法!”

书写时间是民国十年,也即是一九二一年,他是一九○二年出生的,那时十九岁整。为什么完整地留下这块碑文呢,因为石头太好,底面用来洗衣十分光洁适用。

我带给表叔看,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

我妻子说:“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了,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

他转过眼睛看着我,眼帘一闪一闪,他一定在笑……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唱“高腔”和“傩堂”。头一出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镜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钱锺书先生有次对我谈起他:

“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这是真的。


来源:都市快报  作者:记者 潘卓盈  编辑:高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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