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31日凌晨3点多，外卖小哥小黎去杭州上城区机神农贸市场附近一家夜宵店取餐时，昏倒在店门口，不省人事。

辖区派出所接到报警后赶到现场，将小黎送到附近医院，医院初步诊断小黎因疲劳过度导致急性心梗，呼吸心跳骤停。

小黎来自广西玉林陆川县，2018年下半年从广西玉林来杭州打工，事发时，31岁。

经橙柿互动记者走访调查发现，事发前，去年3月30日晚10点03分到31日凌晨2点56分，近5个小时内，小黎共完成32单。（另有2单，因小黎晕倒无法及时送达，民警通知商家取消并告知平台小黎晕倒情况）。

橙柿互动第一时间推出报道，并持续追踪展开报道，特别关注了小黎的医疗保障问题，还联系了省内权威专家为他积极救治。

小黎出事至今一年了，虽然他醒来人也胖了不少，但一直无法起来。目前，遵照他父母意愿，他离开杭州，转院去广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

从杭州到南宁，路上有十多个小时，由浙江省人民医院派救护车护送，昨天早上7点，已平安到达。“谢谢都市快报，谢谢杭州的好心人，为我们一家做了这么多。”临走时，小黎父母都红了眼睛。

艰难的治疗

去年，经903医院治疗，小黎手脚恢复了知觉反应，该院医生评估认为可以进行下一步意识障碍康复治疗。

橙柿互动记者了解到，省内意识障碍康复治疗等方面有建树的是浙江省人民医院康复科，但因为康复治疗需求大，住院床位紧张。记者辗转联系到省人民医院康复科主任，请求给予援助。经协调安排，4月18日，小黎住进了浙江省人民医院（望江山院区）意识障碍康复病区接受进一步治疗。

在省人民医院意识障碍康复治疗团队的精心治疗下，小黎完全醒了。5月18日，记者去看他，小黎可以和人简单交流，看到人会说“你好”“谢谢”。

但小黎的康复，依然面临着考验。

小黎呼吸骤停导致脑缺氧缺血较久，一般，脑细胞对缺氧的极限时间在4分钟至6分钟，超过了，大脑组织神经细胞会发生不可逆的脑损伤。

因为脑损伤，小黎的学习能力等受影响，他能听懂别人说话，但他无法像以前那样表达自己。按照治疗方案，小黎需要接受高压氧舱治疗，让高压氧从周边正常脑组织向病灶区域供血。但在高氧舱内，小黎身体不受控制地动来动去，无法配合医护人员指令完成检查，所以高氧舱治疗方案无法继续进行。在其他一些检查时，小黎的身体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动来动去，“他知道不能动，但他做不到，他的大脑就像短路了一样。”父亲老黎说。

小黎接受意识障碍治疗一个月

也因脑损伤，小黎身体机能、免疫力等方面也受到影响，去年夏天，小黎感染肺炎，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因气管伤口，最近小黎用上了“鼻饲”……

小黎懂礼貌，看到护士、护工，冲她们抬抬手、点点头；有时，回应时，他的喉部微微动着，“好”，带着“丝丝”的呼吸声。

小黎其实心里都明白。一次小黎趁护工不注意，自己拔下了管子，老黎问：“谁拔掉的管子？”小黎连忙摆摆手摇摇头，“不是我。”

“我说不是你还有谁？他就不响了，他从小就怕我。”老黎说。现在，为了防止小黎乱抓管子，医护人员给他戴了防护手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小黎转院后，小黎母亲从老家赶来杭州陪护，一直没离开过，今年过年，也是在病房和儿子一起过的。

这也算是小黎第一次和家人在杭州过年。小黎妈妈有三年没见儿子了，小黎出事前，母子俩都是在微信沟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小黎出事前，连续三年没回家过年了。老黎说，小黎不回家，“跟我和他妈妈离婚有关。”前几年，老黎夫妻俩分居多年闹离婚，“我们的事情，让孩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小黎还有个哥哥，在广州打工，因为对父母离异有意见，也有几年不回家了。

小黎妈妈已经退休，每个月退休金有限；老黎55岁，在玉林陆川做房屋检测工作，一个月工资大约2000多元，租房子要几百元，加上吃吃用用，也没剩下多少钱。为了省钱，每次来看儿子，老黎都是坐绿皮火车。

去年4月1日中午，老黎得知消息后坐了20多个小时火车赶到杭州，当时小黎还躺在ICU昏迷不醒。他担心着儿子又担心自己请假时间一长，单位不再聘用他。今年，老黎听说公司可能要裁员。

小黎出事前，是某外卖平台的“众包外卖员”，重庆点仕捷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点仕捷”）是该平台的用工合作单位，小黎和 “点仕捷”签订了“合作协议”。

橙柿互动记者多次和平台、“点仕捷”沟通、敦促解决小黎医疗费问题。小黎治病期间，“点仕捷”按阶段及时支付了医药费。

今年2月，刚过完年，老黎打电话反映“点仕捷”派人来协商，“小黎住院已经花了90多万元，他们提出希望一次性解决的方案，就是一次性给一笔医药费。”

此时距离小黎出事近一年。

橙柿互动记者联系浙江人地律师事务所主任唐丹麒律师，希望他能为小黎及其家人提供法律帮助。

选择：打官司还是协商？

唐丹麒律师分析，小黎的病情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转的，一旦采取仲裁或诉讼方式，用工单位一般就不再垫付医疗费了，需要家庭先行垫付，但小黎家庭经济条件有限，诉讼周期往往也会较长，小黎的生命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无疑，对职工来说，报工伤的话更有保障，“如果以后单位不赔付，可以依据工伤鉴定的结果向单位主张赔偿。”

据《工伤保险条例》第二十一条规定，职工发生工伤，经治疗伤情相对稳定后存在残疾、影响劳动能力的，应当进行劳动能力鉴定。

目前，小黎尚未治疗终结，还无法进行劳动能力鉴定。

“现有法律规定中，除职业病外，对其他突发疾病要认定为工伤的条件比较苛刻。”唐律师说，《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规定：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视同工伤。

另外，报工伤有时间规定，《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七条第一、二项规定：职工发生事故伤害或者按照职业病防治法规定被诊断、鉴定为职业病，所在单位应当自事故伤害发生之日或者被诊断、鉴定为职业病之日起30日内，向统筹地区社会保险行政部门提出工伤认定申请。遇有特殊情况，经报社会保险行政部门同意，申请时限可以适当延长。用人单位未按前款规定提出工伤认定申请的，工伤职工或者其直系亲属、工会组织在事故伤害发生之日或者被诊断、鉴定为职业病之日起1年内，可以直接向用人单位所在地统筹地区劳动保障行政部门提出工伤认定申请。

“如果逾期没有报工伤的，以后所发生的治疗或者有关费用，可能无法向公司主张。即使按人身损害赔偿进行诉讼，可能最后无法得到足额赔偿，给劳动者家庭带来很大经济压力。”唐律师说。

是打官司还是协商？小黎一家面临着选择。

这段时间，小黎奶奶住院，老人今年92岁，检查发现胆出了问题，因有糖尿病等基础疾病无法马上做手术；目前，小黎无法缺人照顾，母亲照顾了近一年；父亲长时间请假也不现实。家人们商量决定，希望把孩子接回广西继续治疗，“离家近一点。”

3月21日，老黎赶到杭州和唐律师见面。唐律师耐心地向老黎解释了相关法律规定。

老黎和家人商量后决定，申请律师居中调解。对小黎及家人来说，这可能是最佳的一个选择。

律师调解，是诉源治理的一环

诉源治理，是目前司法体制改革的一项重点工作，律师调解工作是其中一项内容。

2017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和司法部联合部署开展律师调解试点工作。浙江是全国首批律师调解试点省（直辖市）之一。

据了解，目前，杭州成立了杭州律谐调解中心，截至今年2月，杭州市有110家律师事务所设立了律师调解工作室（由市司法局、市律师协会共同确认）。唐律师所在的浙江人地律师事务所就是其中一家。

去年9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和司法部联合印发《关于充分发挥人民调解基础性作用 推进诉源治理的意见》，其中“加强重点领域矛盾纠纷化解”规定指出，“加强新业态领域矛盾纠纷化解，切实维护灵活就业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合法权益。”

外卖配送员属于新就业群体，如何更好保障他们权益，对唐律师来说也是新问题，因为“对于互联网新就业形态，现有的法律规定无法完全适用”。

唐律师算了笔账，如果以工伤死亡赔偿标准算，最主要三块赔偿项目包括：一次性工亡补助金、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其中一次性工亡补助金目前全国是统一标准，是指上一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以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23年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标准，当年人均可支配收入51821元，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大约是103万元（51821元×20=103.6万元），是赔偿重点。

“参考其他案例用人单位最高赔付情况，如果走司法途径，不一定有这么多赔偿。”唐律师连夜准备相关调解资料，“在公平公正的调解原则下，我会尽力保障好小黎及其家人的合法权益。”

3月23日，“点仕捷”代表、老黎、唐律师在杭州律谐调解中心浙江人地律师事务所律师调解工作室见面，作为调解员，唐律师充分听取双方意见，也提出了建议。

“点仕捷”代表许经理介绍了他们公司一直关注小黎病情进展及时保障治疗费，先后组织两次专家会诊等。

唐律师说，除了后续治疗费，按小黎目前情况，可能会长期卧床甚至生活无法自理，无法承担赡养父母义务，提出公司应提供相应补偿。他提议，两位老人按最低生活标准每人800元计算20年的话，按双方各自承担一半的比例，公司在此前基础上再补偿192000元。此外，小黎要转院到广西，路上要十多个小时，涉及到路上的安全保障等相关转院数万元费用，也希望由公司承担。

此外，小黎出事前，每天强制性购买了“骑手意外险”，每天3元，一个月90元，一年保费为1080元，为“大地财险”承接所保。

外卖骑手意外险，根据规定，意外伤害保险赔偿范围为：意外伤害和意外住院医疗。其中意外医疗费用最高赔偿限额为5万元人民币，没有免赔额。

但自小黎出事后到现在，保险公司未曾对小黎做过任何表示。唐律师建议“点仕捷”出面与“大地保险”沟通、敦促赔付。

许经理表示会和公司进行汇报后给予回复。最终，“点仕捷”同意了小黎父母的诉求。

和其他形式的调解一样，调解结果是以双方当事人自愿达成调解协议为标志。小黎父母对调解结果表示满意，3月26日，在唐律师主持下，小黎父母和“点仕捷”公司签订了调解协议。

这意味着，小黎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有了基础保障。

外卖员、快递员、网约司机等群体如何保障自己？

像小黎这样的外卖小哥，属于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据统计，目前，这一群体已达8400万人，占职工总数的21％。

一方面，“抢时间”、工作强度大，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群体的特点，也是让他们出现意外事故的重要导火索。另一方面，这个群体的劳动权益保障面临用人单位以“外包障眼法”规避责任、劳动管理算法合规性审查标准难确定、责任分担机制不明确等新问题，这也是今年两会期间，许多代表委员聚焦所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扩大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

2022年7月，人社部会同相关部门正式启动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简称：“新职伤”）试点工作。在北京、上海、江苏、广东、海南、重庆、四川7省市开展职业伤害保障试点，曹操出行、美团、饿了么、达达、闪送、货拉拉、快狗打车7家企业，代表出行、外卖、即时配送、同城货运行业参加试点，截止2023年12月，累计有731万人纳入职业伤害保障范围，给予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一定的医疗救治和经济补偿。

去年11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布《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休息和劳动报酬权益保障指引》等三份新规，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工作休息、报酬支付等问题进行了具体指导。“外卖小哥等群体在工作中受伤等，可根据规定向人社部申请职业伤害保障。”唐律师说。

另外，去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和人社部联合发布了新就业形态劳动争议典型案例，如果走诉讼，对类似劳动关系争议的案件审理有指导作用，比如坚持“事实优先”的劳动关系认定原则，根据用工事实来认定企业和劳动者的关系。“如果用人单位以合作协议、加盟协议等名义规避用工风险，要从用工主体、用工管理、岗位性质、人身从属、报酬约定等方面综合判断双方的实际法律关系。”

唐律师提醒，像外卖小哥、快递小哥等，在签订劳动合同时，要注意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合同，是劳务合同还是劳动合同。劳动合同，用人单位需要按规定为职工缴纳社保，发生工伤就都会纳入工伤保险管理，要注意“工伤鉴定申请只有一年时效”。

如果签订劳务合同，劳动者发生工伤，可以提出人身损害赔偿，但不属于《工伤保险条例》规定的工伤保险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