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小时前，肖世奇还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现在说他快死了，叫我怎么能够相信

2016年6月28日，晚上7点22分，我的手机铃声大作。祥符交警中队来电话，说肖世奇出事了！

我赶紧把儿子托付给邻居，一把抓起车钥匙，赶往省立同德医院。

肖世奇是我丈夫，他是一名交警。2008年指挥交通时，他曾被抗拒执法的私家车主打伤，眼眶骨折，缝了八针，右耳间歇性失聪。

这次又发生了什么？听电话里焦急的口气，绝不是小事。天下着雨，我强迫自己放慢车速。

到医院时，大队领导和中队领导已等候在ICU门口。他们告诉我，当晚7点02分，肖世奇在莫干山路湖州街交叉口指挥交通，被一个思想开小差的私家车司机撞倒。车子直接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又往前拖行了30多米。

路人把肖世奇从车底抬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知觉，浑身是血，右边半个脑袋几乎压没了。

他的同事看过很多车祸现场，肖世奇伤得太重，他们估计他不行了。

医生也说，这么严重的颅脑损伤，不是死在手术台上，就是植物人。就算醒过来，也很有可能面临各种感染和心肝肾衰竭，能撑多久谁都说不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天塌了！两个多小时前，肖世奇还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现在说他快死了，叫我怎么相信这是事实？！

我坐在手术室外，傻掉了，哭都忘了。

结婚前，我和肖世奇商量好了，他安心做警察，赚钱的事我来。出事当天下午，我们刚拿到新房钥匙

我是宁波奉化人，读完大学留杭工作。2004年末，同事介绍我和肖世奇相识。他是警察，很有男人味；他对我也很有好感。

交往一年多，2006年3月24日，我们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肖世奇的家境并不好，母亲长期生病卧床，弟弟在读书。我一没提彩礼，二没买戒指，三没度蜜月，连婚纱照和婚宴都是三年后补的。

为了省钱，我们租住在小河佳苑的毛坯房，白墙没刷过，地板没铺过，家具、电器什么都没有，住了近三年。

但我们对生活仍充满期待。

我从小受宁波浓厚的经商氛围影响，很想自己创业。我和肖世奇商量好了，他安心做警察，赚钱的事我来。

我决定开一家投资较小的女装店，店址选在文二西路，店名叫“私人衣橱”，门面和内部装修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启动资金10万元，是从银行贷款的。

到年底，我就赚到了第一桶金。我们帮公婆在江西老家置换了新房，供小叔子念书，一直到他博士毕业。

2007年，我们终于攒够了25万元，在良渚文化村买了新房，又陆续购置了两辆代步车。我们的小日子蒸蒸日上。

2011年，儿子涵涵出生，公公婆婆来杭帮我们带孩子。

2016年，我们在城北置换了一套学区房，就在祥符交警中队附近。肖世奇上班不用早起，儿子上小学的问题一并解决。

这一年，受电商冲击，我关掉了服装店，当全职妈妈照顾儿子，公婆则回老家看护奶奶。

肖世奇出事的前一天，为了庆祝儿子五周岁生日，也为了迎接新生活——我决定利用白日空闲重新开个小店，一家人去必胜客吃晚饭。

出事当天下午，我们刚拿到新房钥匙，心情格外激动，商量着如何摆放家具。傍晚5点，肖世奇去上班，我带儿子上轮滑课。分手时我特意叮嘱他，要注意安全。

两小时后，我们的幸福戛然而止。

他一脸茫然，不知道老婆是谁。“你老婆是褚西红，褚西红就是我”，一遍不记得，我就说十遍；十遍不行，就说一百遍

两次开颅手术进行了10个小时。凌晨5点30分，肖世奇转入重症监护室，仍处于昏迷状态。

医院陆续下了十几张病危通知书。每次家属签字，我不敢看，是闭眼签的。

幸好，我不是孤军奋战。肖世奇的单位出面，请来了省内最好的脑外科医生，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拱墅交警大队的领导和同事们密切关注着整个治疗过程，周海淞大队长和贾迟军教导员隔天就来看望。

所有人都在拼命挽留肖世奇，想让他活下去。

第16天，肖世奇睁开了眼，但没有自主意识。

第18天，脱离生命危险，转入普通病房。

一个月后，奇迹发生——他醒了！

我知道他不会抛下这个家。感谢上苍！我激动得直哭。

三个月后，肖世奇能下床了。但智力受损，记忆丢了大半，听不懂别人说话，也没法沟通，朋友、同事、家人一概不记得。

让我最难受的是，护士跟他说，叫你老婆来交钱。他一脸茫然，不知道老婆是谁。

“你老婆是褚西红，褚西红就是我。”一遍不记得，我就说十遍；十遍不行，就说一百遍。我们这么深厚的感情，打死我都不信，他会把我忘记！

也许是我的执拗感动了上天。六个月后，他认识我了，要我陪了。只要我在，他就很乖。长时间不见我，他就烦躁，不肯做检查。在他心里，我是他最亲、最信任的人。

2017年春节，肖世奇出院，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了个大年。

同年3月，我陪他回同德医院做脑积水引流的术前检查，发现他的胸腔有大量积液，医生诊断为结核性胸膜炎。这是传染病，要到市二医院隔离治疗。

在市二传染科，医生说，肖世奇的病能治。可我还是怕得要命，整天提心吊胆，寸步不离守着他。肖世奇好不容易救回来，我怕老天收走他。

凌晨4点，我突然醒来，眼泪掉个不停。

因为长期处于压力和紧张状态，我这么开朗的人，被诊断为中度抑郁。如果不吃抗抑郁的药，根本挺不过去。

两个月后，肖世奇的结核性胸膜炎治愈了。我们回同德做了脑积水引流手术，在2017年8月5日这一天，出院回家。

他缠着护工去商场，偷偷买了个金戒指。我们结婚时，他没给我买戒指。车祸后，他忘了好多事，却独独记得这一件

肖世奇因公受伤后，评上了个人一等功，媒体铺天盖地报道他的事迹。

“功臣”这个词，太沉重。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丈夫。

每隔三四个月，肖世奇就会犯一次癫痫。犯病时全身僵直，浑身抽筋，口吐白沫，至少一小时才会恢复意识。

肖世奇不会洗脸刷牙，不知道冷暖，分不清前后左右，他真的什么都不会了。我一遍遍教，他一次次忘。我抓狂到极点，又不能发脾气，毕竟他是病人。

他别的不会，网购学得倒快，隔三岔五被人忽悠。他买过28元一条的假中华烟，9.9元的劣质T恤，一穿就破的便宜袜子。

我把购物软件卸载掉，他又重新下载，拦都拦不住。

更可怕的是，肖世奇变得暴怒无常，会为一件小事从白天吵到晚上，精力比我还旺盛。他跟儿子也不亲了，动不动就问，这是谁家的小孩。

我真的好崩溃！以前那么好的男人，以前那么好的家，怎么回不来了？

肢体残疾都比脑损伤好。在这个家，大大小小的主意都要我拿，包括肖世奇的治疗方案，包括卖车、新房装修、儿子上什么学校……我打小就有主见，但一个女人总有拿不准主意的时候。

人人都说肖世奇可怜，人人都说“褚西红，你要好好照顾肖世奇”，可从没人对我说，“褚西红，你好可怜”，“褚西红，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我不知道肖世奇什么时候能恢复神智，不知道鸡飞狗跳的日子何时才到头。我的心理状态更差了，不断怀疑自己——我护理不好他，我养不大儿子，我活不过两年。

我和肖世奇都没做错，错的是肇事司机。司机只赔了点医疗费，苦果却要我们用一生来承受。

大哥劝我离婚，说你才36岁，不能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我确实想过离开。离开，我就解脱了，但肖世奇怎么办？他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啊。

结婚十几年，上班再累，下班后都是肖世奇主动做家务。他烧得一手好菜。他常跟同事说，我老婆白手起家，很不容易，我要对她好一点。

他那时很喜欢儿子，比我有耐心多了。2016年6月中旬，他要去执行G20杭州峰会的安保任务。停休前的周末，还特地带儿子去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玩。

在同德医院住院时，他缠着护工去商场，花841元，偷偷买了个金戒指。我们结婚时，他没给我买戒指。车祸后，他忘了好多事，却独独记得这一件。

护工告诉我，肖世奇把戒指像宝贝一样藏在枕头下，手不停摸，生怕弄丢。

想想这些，我就对自己说：生活再难，我也不离开他，我要他好好活下去。

我教他玩电子设备，每天要他去买早餐，要求他洗碗、晾衣、取快递。做不好不打紧，要紧的是锻炼逻辑思维能力

我这个人有经商天赋，在杭州开过八家服装店。回头客很多，很多人都是三四套打包买走。

2015年初，我凭借格子铺出租的创意，在创业黑马大赛上捧了个二等奖，还获得了四年免租的店铺一间。开业时租出去好多格子，小格子5000元，大格子10000元。以我的能力，肯定能把店做大。

车祸后，这个来之不易的免费店面，不得不转租给别人。我把全部生活的重心，放在了肖世奇的康复上。

我教他玩电子设备，每天要他去买早餐、买水果，让他自己搭配穿衣服，要求他切菜、洗碗、晾衣服、取快递。

他要么买错，要么少找钱，要么买回来一大堆；穿衣服不是弄错季节，就是穿错正反；洗碗永远不记得擦灶台……但是做不好不打紧，我会帮他收拾，要紧的是锻炼逻辑思维能力。

肖世奇工伤恢复期是两年，出院不久，我就坚持要他去上班，他也愿意去。在家里，他无所事事，一坐就是一整天。早点接触社会，对他有好处。

早上单位派车来接他，下午再把他送回来。一开始，肖世奇确实不适应。听不懂别人的话，又怕做错事、说错话，成天小心翼翼。

跟单位领导沟通后，我被特招到祥符交警中队做协警，陪肖世奇上下班。做完当天的工作，我就带着肖世奇，一个个办公室串门，充当他和别人的翻译，鼓励他开口。

有我在，肖世奇很安心，胆子也大起来，话也明显多了。车祸回来后，他没请过一天假，休息日也要去单位转转。

慢慢地，他能与人简单沟通了，能用电脑、电话、对讲机了，也可以配合别的民警，做一点基础工作。

我很有成就感。

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去路面执勤。那三个月，我陪着他早出晚归，累得够呛，他却兴奋得不得了

肖世奇的老家在江西井冈山，爷爷是老红军。他从小就有军人梦。后来，他报考江西省公安专科学校，学的是刑事侦查。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做交警。

在同德医院刚醒来时，他谁都不理，但穿警服的同事来看他，他的话就多了。

前面说过，2008年肖世奇被人打伤，右耳时好时坏。到2015年，他完全听不见了。中队把他调到法制窗口。可他认为，警察就该去一线。出车祸后，他还是这么想。

本可以朝九晚五、平平安安，他非要去路面，多站一班岗。

出院康复后，我跟肖世奇说，你做什么都可以，千万不可以再上路面，万一再来一次车祸，叫我怎么办？他答应得好好的，但早晚高峰，他会偷偷去路面看同事指挥交通，眼里满是羡慕。

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去路面执勤。

去年10月19日，全市秋冬季交通安全保卫战启动，要辗转到各城区支援。我给肖世奇报了名，并跟领导说，我和他一起去。

查找路面隐患、查纠交通违法、开展安全宣教……那三个月，我陪着肖世奇早出晚归，累得够呛，他却兴奋得不得了。

在西湖区支援时，肖世奇在路中间捡到个环保袋，有一叠报账用的票据。我们通过中队视频监控，找到了失主，失主很感谢肖世奇。

我一直把肖世奇当病人。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力量，也能帮助人。

说实话，肖世奇做得不完美，常常逻辑混乱，讲话不连贯。他去宣教，我要提前给听众打“预防针”，说他大脑受过伤。但大家都很敬佩他，耐心听他讲完。

他在家里，要么看电视，要么沉默。工作起来，却滔滔不绝，很自信，以前那个肖世奇好像又回来了。

累点，我不怕。只要肖世奇高兴，我都陪着他。

肖世奇与正常人的差距在不断缩小。让他一个人度过七天，以前想都不敢想。或许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去旅游

这两年，肖世奇的记忆恢复了大半，癫痫也没再发作。虽然深层次交流仍然不行，但医生说，这么严重的脑外伤，恢复成这样，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

我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没白费。

肖世奇在长大，儿子也在长大，很会保护老爸。肖世奇走到哪，儿子就跟到哪；肖世奇上公交车，儿子在后面用手机刷公交码；我不在家，儿子就给肖世奇做饭吃，尤其是儿子做的蛋炒饭，好吃极了。

我也摆脱了抑郁症，并自学心理学，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肖世奇昏迷时，有陌生人送来鲜花，有邻居给我们祈福，还有人跑来医院探望。是这些鼓舞人的精神力量，支撑我走到现在。

今后，我也要把这份善意和温暖，在我的生命中传承下去。

去年七月，我请了年休，把肖世奇的衣食住行安排好后，带儿子去甘南藏族自治州自驾游。这是他出事后，我第一次带儿子出远门。

自驾回来，我一看，肖世奇把自己照顾得挺好。同事夸他每天准时上班，到饭点就去食堂吃饭，傍晚自个儿走路回家，乖得不得了。

我好惊喜，这意味着肖世奇与正常人的差距在不断缩小。让他一个人度过七天，以前想都不敢想。

或许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出去旅游。

2016年那场车祸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艰难的日子，我们总算熬出来了。我为肖世奇骄傲，也为自己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