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轺(音:姚)已经不能说话,紧紧握住侄子“狗狗”的手,上一次两人见面是60多年前了。
昨天中午,浙医一院重症监护室,92岁的吴其轺老人见到了失散63年的侄子、70岁的吴幼成。
吴其轺2006年脑梗阻后,身体左侧瘫痪。今年春节后,褥疮越来越严重,现在身上有3块10厘米见方的褥疮,手背挂着盐水,鼻子吸着氧气,嘴巴半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稍微一动,全身都会痛。昨天老人的身体状态并不好,一直在发烧,38.5°。
昨天上午10点,侄子吴幼成带着老伴、女儿和孙子,坐火车从重庆来到杭州。
吴幼成小名“狗狗”。昨天临近中午,听说“狗狗”要来的消息,吴其轺一次又一次地想探起身来,却只能抬起半个头,右手使劲向前伸,大儿子抓住父亲的手,凑近他耳边说,“狗狗马上就来了,不要着急。”老人似乎想让儿子拉他起来。
中午12点32分,“狗狗”抱着一大篮鲜花,走进病房。他突然放慢了脚步,站在病床前,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儿子冲着父亲大声说,“爸!狗狗,狗狗来看你了。”
吴其轺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弱弱地“哦”了一声,缓缓抬起手。
“狗狗”紧紧拉着吴其轺的手,眉眼一皱,哽咽了。
他放下花,退后两步,挺了挺身子,张大嘴巴,准备大声喊“六叔”,又哽咽了。
没喊出来,想轻声叫六叔,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发不出,眼泪先流了下来。
最后,狗狗双手抓住吴其轺的手,用重庆话哭着喊,“六叔,你——日思夜想的狗狗,来看你了!”
说完,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呜呜呜”地哭起来。
吴其轺的小儿子说,“狗狗的爸爸是我爸爸的亲哥哥。他是远征军军官,1943年战死在缅甸北部密支那。那个时候狗狗才3岁,跟我爸爸见过一次面。后来狗狗妈妈带着狗狗姐弟俩去了重庆,就失去了联系。”
吴其轺一家寻找狗狗几十年,几次去重庆打听,毫无音讯。这次家人团聚,全靠“关爱抗战老兵”组织的志愿者帮忙。
而病床上的老人吴其轺,也是一名抗战老兵,曾是当年闻名中外的“飞虎队”飞行员,一生有着非常传奇的人生经历。
吴其轺,1918年出生于福建闽清。父亲是当地开明士绅,家教甚严。
1936年,吴其轺进入杭州笕桥空军军官学校学习。1941年黄埔军校航校毕业后被编入中国空军第5大队,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驻守芷江机场,军衔上尉。
吴其轺击落过5架日本战斗机和运输飞机。奇袭日军汉口机场,他开轰炸机超低空飞行,一次炸毁停在机场跑道上来不及转移的十几架日机。而他飞行中曾三次被日军飞机重创。
三次死里逃生后重返蓝天
1941年6月22日,成都机场,敌机来袭,吴其轺和一名教官驾驶一架毫无作战能力的教练机升空前往四川广元。途经岷江快活林一带,与4架日本神风战机相遇。吴其轺拼命想保住飞机,贴着山边飞行。没想到在离江面40米高度被日机击中落水,臀部、腿部多处受伤,被飞机扣在水中。日机担心中方飞行员没死,又一个俯冲下来,扔下了一串炸弹才离去……
身中4弹的吴其轺在水中昏迷过去,是附近老乡划船把他和教官救了上来。
吴其轺至今记得,因为飞机发动机起大火,飞机烧得通红,附近的江水也很烫,好几位救他的百姓都被烫伤了。他在广元养伤一年多后,拿到一张二等三甲伤残军人证书,可他找亲属开了假证明,返回部队后又多次强烈要求,终于又重上蓝天对日军作战。
1943年春,吴其轺驾驶美式P—40飞机对湘潭的日军进行打击,被日军防空炮火击中,机身、机翼中弹20余发,吴其轺硬是开着这架飞机穿过日寇防空炮火网,摇摇晃晃地飞回芷江机场。当他走下飞机时,美国飞行员都伸出大拇指:“这飞机被打成了马蜂窝,还能摇摇晃晃地飞回来。了不起!”而那架飞机,由于伤得过重难以修复,再也没有重回蓝天。
1945年4月12日,吴其轺在对武昌火车站日军地面部队进行打击时,引擎被击中,迫降在离芷江120多公里的辰溪县境内一条小溪的沙滩上。当地村民用轿子把吴其轺抬回村里,还把过年吃剩的仅有的一点腊肉拿出来炒给他吃,乡亲们说:“吃饱了,好再上天打鬼子!”吴其轺在村里住了两天,那时候很多人讲迷信,说他是“天上掉下来的”,肯定不是凡人,于是从四里八乡赶来,排着长队为摸他一把,“沾沾仙气”。
两天后,吴其轺徒步赶回部队,走了80多公里,搭上一货车,于17日赶回芷江基地。
在美国空军的档案里,仍然保存着吴其轺在这几天里的失踪记录。
四次飞越凶险无比的“驼峰航线”
当年的飞虎队还有一项重要任务:飞越驼峰航线,运送国际援华物资。
1942年,侵缅日军先后攻占了中缅边境,切断了国际援华物资流通的最后一条陆上通道,中美双方经过研究与论证,为躲避日军驻缅甸空军的拦截,选定了几条航线,这些航线地形复杂,气象多变,在中途飞越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山峰时,因为达不到飞行必需的高度,只能在峡谷中穿行。因为飞行路线起伏有如驼峰,被称为“驼峰航线”。
驼峰航线的飞行凶险异常,三年中,美国损失了468架飞机,中国损失了46架飞机,中美共损失飞行员1500人。美国“驼峰”空运总指挥、印中联队少将司令官威廉-H-藤纳将军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二战’期间,在两个友好国家间飞行,它的损失率竟然超过了欧洲战场上的对德轰炸,这就是‘驼峰航线’!”
吴其轺曾四次飞越驼峰航线,都执行同样的任务:到印度接收美国援华的飞机——先坐飞机穿过驼峰到印度,再开飞机飞越驼峰回到芷江。
吴其轺曾说过,他当年的每一次飞行,都做好了牺牲准备。飞行前都鼓励自己,一定要完成任务,一定要克服千难万险,一定要活下去!
图片说明:
①1945年抗战胜利后,吴其轺与战友在南京大校场合影。第一排右二为吴其轺。
②吴其轺与裘秋瑾1954年的结婚照(结婚证)
③1944年,陈纳德将军视察时,看到一名飞行员(吴其轺)走路一瘸一拐,便来询问,得知他三次受伤三次重返战场,十分感动,特批拆下一个C46飞机上的飞行员座椅送给他。
④美国军方历史档案(复印件,由吴其轺次子吴缘提供)。内容大致为:
Frank K. Everest 上尉在1945年4月19日写的有关吴其轺执行任务报告:
第一中尉吴其轺在护送轰炸机B-24S返航时,在湖南辰溪县龙头湾(27-35'N-11019'E)迫降。军方将打捞飞机并考虑将其修复。
吴其轺中尉当时驾驶P-51。迫降前,他在辰溪铁路扔下了两枚炸弹并多次开火。
吴其轺中尉4月12日着陆后,在步行近50英里后搭上一辆卡车,于1945年4月17日回到营地。
余杭农场20年劳动改造
带儿子去图书馆看英文书的三轮车夫
1948年,吴其轺在3000名考试者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赴美国西点军校航空分校留学。
1949年,他在台湾获得中校军衔。后来父亲托人从香港带给他一封家书,言辞坚决而恳切地希望他能回到大陆,一起建设新中国。
当年,吴其轺搭上西点军校同学、美国空军少校John的飞机到达香港,起义后回到北京。后来在南苑机场当教官。复员转业后,来到杭州,在浙大教书。
而几年后,1954年3月8日,吴其轺在一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公正待遇——被遣送到余杭农场,接受学习改造,这一去就是整整20年。
那年冬天,他的女友裘秋瑾义无反顾地赶到农场和他结婚,随后的20年里,靠做耐火砖、拆手套、做童鞋,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昨天傍晚,一头花白头发的裘秋瑾老人在家中对记者说,1950年,她在当时浙大校园里一个小卖部里干活,店主是她的亲戚,亲戚把她介绍给了吴其轺,当时介绍吴其轺时说“他就是老了一点,比你大十岁,人倒是很好很好的”。两个人谈了几年,1954年准备结婚,没想到吴其轺就被送去劳动改造了。她还是下决心要嫁给吴其轺,那年冬天,亲戚带着她跑去余杭农场,领了张结婚证,算是结了婚。后来她在农场附近租了间农民房,两口子住了半个多月,就算是度“蜜月”了。
带儿子去图书馆看英文书的三轮车夫
1974年,吴其轺获得自由,但还是找不到正式工作,带着抗战时留下的伤腿,去清波针织手套厂当了一名拉货的三轮车夫。一家四口租住一间12平方米的小房子,房租每月3块3角。由于体力消耗极大,吴其轺一顿饭可以轻轻松松吃一斤面条,但经常吃不饱。
尽管这样,吴其轺还是凭借他的聪慧骁勇和乐观成为杭州不少人崇拜的一名三轮车夫。
据说他可以把一个后车轮翘起来,变成“两轮三轮车”飞快驰骋。可以倒着身子往前蹬三轮车,蹬得飞快。无论哪位工友的三轮车坏了,他都能很快修好。他可以在三轮车载满货物的情况下,以极快的速度驶过一条非常之窄小的胡同,让不少人看得目瞪口呆。
当年更让很多人想不通的是,这个看上去臭烘烘笑呵呵的三轮车夫,一有空就带儿子去图书馆,他一边翻看英文图书,一边给两个孩子讲其中的故事,让很多读者非常不解和好奇。
当时没人知道,这个车夫曾是开着战斗机和日本军机空中格斗过的优秀飞行员,还曾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2005年之前,吴其轺从没对一个人讲过自己的经历,哪怕对妻子和儿子也没提过。
1980年,吴其轺平反昭雪。同年,他被浙大地质系标本厂返聘,成为一名技术人员。他在采石场劳动时,对满地的石头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工余时间采集样品苦心研究,没想到这也成为了他的一项专长。
吴其轺真正被人们广泛知晓,是在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他的事迹通过多家海内外媒体的报道后广为传播。凤凰卫视专门为他拍了一集纪录片,节目中,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吴小莉和吴其轺一家一起重返当年坠机的战场,重新寻找到64年前舍身救他的父老乡亲。
当87岁的吴其轺置身当年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回忆起当年的一幕一幕时,老泪纵横。
(注:由于吴其轺老人目前无法与人进行语言交流,因此上文中的主要内容,来自其子吴缘的转述和这几年媒体的公开报道,很多细节引自著名纪实文学作家方军所著《战争最后的证言者》,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