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藻:我的路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12-03-07 06:32   


这天,“八十凝望——赵宗藻艺术回顾展”在浙江美术馆开幕。三个展厅,展出着他向浙江美术馆捐赠的200多件个人版画作品,还有他的一些从未展出过的书法、国画、速写。

浙江美术界的大佬们轮番发言。

背景是两幅风格迥异的版画。

左边是幅民间味儿浓厚的木刻,刀法细密,色彩沉郁浓厚。细看之下,是江南女子四季养蚕的情形。相形之下,右边的版画则无比疏朗,淡墨色的黄山,山的纹理奇特,像水纹般漾开,又有几棵松树斜出,看得久了,会有陷进去的微妙感觉。

80岁的赵宗藻静静地坐着,鸭舌毡帽压低,有点儿出神。偶尔,也会微微一欠身,表明正在听着。

组合得有点奇妙。

像是展厅里挂着的几幅水墨画,云山雾绕,角落却落了几艘极细小的船,寥寥几笔浓墨色,点出其中三昧,让人看着看着,会高兴起来,忍不住摇头晃脑,轻舟已过万重山。

开幕式的收官,按例,是主角致答谢辞。

他起身,说,今天我晕了。又说,我一辈子听到的好话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听到的多。今后我一定继续努力,达到大家的要求。达不到的,请大家原谅。

就说完了。

没有多余的客套。

铜匙

采访约在了正月里。天气不错。虽然是冬天,客厅外的小天井,花花草草却开得小清新。

老先生侧身坐在藤编的扶手椅里,咪咪笑着。鸭舌毡帽,压住清矍的脸,目光清亮。一开口,仍旧脱不了江苏人的吴侬软调。说到高兴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会滑到鼻间,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走廊的架子上、书房的书柜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葫芦,憨态。太太朱慧競在旁解释,都是原先住在南山路的四合院时候种的,他一个都不肯扔,都要放起来,所以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没什么道理,就是喜欢。

我们的话题从一柄铜匙开始。

铜匙是那天在“八十凝望——赵宗藻艺术回顾展”上见到的,一个没柄的、颜色已经斑驳的铜匙,圆底已经平了,不光平了,还有了两个小洞眼。“铁杵磨成针”这回事儿,从来都是课本里的励志故事,没想到那回却亲眼看见了。

版画创作有三个环节:画、刻、印。印是最后一个阶段,构思被付诸实施的环节。刻完的板子,滚上油墨后,覆上纸,用工具磨,把板子上的油墨印到纸上去。这个磨的工具,赵宗藻用的就是铜匙。


怎么你们都喜欢这个调羹?有意思。

上次浙江美术馆的陈焰,也是学版画的,张漾兮教授的孙女,来我家,也非要看,喜欢得不得了。我还纳闷呢,哪儿听说的。后来办展览,就拿去了。

也用了几十年了,印象中就没用过别的工具。版画,印是件很费劲的事,要磨得很细致,而且印出来后,并不能保证印一张成功一张。用调羹的好处是,它是圆的,不同角度都可以印。时间磨长了,很自然地磨损,平了。有轮廓以后,也有好处。有的地方要磨得更清晰一点,着力点更集中,效果也更清晰。

用什么工具,每个人有不同的习惯。我碰到过一个匈牙利的木刻家,是用电灯泡来磨的。我当时想,电灯泡是玻璃的呀。哎,他还就是相信要用电灯泡来磨。还有一个版画家,是用大拇指来磨的,磨得大拇指螺纹都没有了。你说有没有意思?就是木刻的印,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方法。这就跟艺术一样,千变万化,完全相同的是没有的。

其实回想想,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个调羹柄断了,随手就拿来用了。现在在用第二个。(笑)再要磨破,这辈子恐怕不太可能了。

搞版画的人,会比较方正。因为版画会把你磨砺得每一步都不能出岔子。但我想版画和任何艺术门类一样,最根本的,还是真诚,不虚伪。先要做人,再做学问。做人是首要的,这也是中国传统对文人的要求,做一个真正能称得起人的人。在生活里装假,也许会成功,但在艺术里装假,你都没有感动自己,怎么去感动别人?

真诚之外,我想,要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兴趣。泰戈尔有句话, “做生活的情人”,我很喜欢。搞艺术的人,要一直保持这种兴趣。再怎么经历大喜大悲大痛苦,大灾难,始终要保持有一种儿童的心态,天真,真率。生活里经历多了,年岁大了,容易世故,容易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明白”了。看明白一方面意味着,能分清好歹、真伪了,但另一方面,把什么都“看明白”了,把什么都“看穿”了,就没意思了。

偶然

1954年,23岁的赵宗藻的一幅黑白木刻《婺江边上》在全国版画展上出现,让美术界迅速记住了“赵宗藻”这个名字,《婺江边上》也走出国门,被苏联杂志《星火》选登。这幅以大建设为题材的版画,无论在刀法的精细上还是主题的把握上,都让人惊讶:在创作这幅版画时,他才22岁。

但走上版画之路,他用的词是:偶然。1931年,赵宗藻出生在江苏江阴。那是个动荡的年代。

1937年,7岁的赵宗藻在江阴上小学才上了几天,就因为日寇侵占县城,全家逃难到周庄。1947年夏,赵宗藻初中毕业,尽管在书法和国画上极有天赋,却因为时局,家境日渐式微,家里安排他去纱厂当学徒。

17岁的赵宗藻偷偷报考上了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这当儿,纱厂倒闭,而他又在考试中名列前茅,于是家里终于让他去了苏州美专。在苏州美专的两年,靠奖学金维持。

赵宗藻后来多次提到家道中衰,上不起学而忧心忡忡——在当学徒为家庭分忧还是寻求自己理想之间的两难境地。

然而路终于被走出来了。

新中国的建立,让赵宗藻有机会考上南京大学美术系做插班生,因为有助学金待遇。这以后就不一样了。当时的南大美术系是师范专业,继承了中大艺术系的深厚传统,并有傅抱石、陈之佛、黄显之、陆地等著名美术家任教,他对绘画与艺术的热忱终于得以自由发挥。


我们那个时代,就是这样。

1952年毕业后,分配到金华师范学院。那时候学校的美术老师只有三个,但课很多,还要当班主任,创作的时间完全没法保证,国画、油画根本不可能。事实上,那个年代,在师范学院,一边当老师一边搞创作是不可想象的,作为老师,你的工作就是教书。回过来想想很有意思。

只有版画,还可以。因为版画不要求连续性,随便什么时候刻抽空几刀。

《婺江边上》也是这样创作出来的。我是江苏人,在平原上长大。到了金华,山城,很新鲜,只要星期天抽着空,就一个人往农村、金华的大桥边跑,写生,有趣得很。

但自己的时间还是太少。后来还是因为得了肺病,查出来后让我马上卧床休息,这才得到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我就到处跑,画画写生,如鱼得水。三个月回来一查,哎,肺病居然好了。

接触到版画也是偶然。我大学是在南京大学美术系,那时候还叫中央大学。那时候系里正好有个版画老师,因为有这个版画老师,所以开了版画课。课很少,一个星期只有两三个小时,但就这么接触了版画,掌握了基础知识。

那时候我在南京大学,学的课程广泛到什么程度?就是雕塑没有学过。就连现在的设计,那时候叫工艺美术,都学过。封面设计、陶瓷设计、玩具设计……都学了。工美课的老师,陈之佛,中国工美最早的祖师爷。

我们现在的学科专业,分得很细。学油画就单学油画,学国画就单学国画。这其实是钻到一个小弄堂里去了,这样不好。掌握广泛的多个门类的知识,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艺术是相通的。

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吴冠中和赵无极。两个人都是(国立艺专)毕业的。这二位,谁的作品表现力更强?我想是赵无极。为什么?我想,是因为吴冠中留在了国内,他的发展基本是在国内的,而赵无极在法国发展,他把中国水墨和西方的油画融在了一起,所以他的画,气象就不一样。

事实上,学生毕业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专家,本身就是个问题。所以我对版画系的学生说,要掌握各种表现的手法,到时候需要你搞什么,都有办法对付。

有时候,就这么一点点,也许就给将来提供了一种可能。

24岁

“文人版画”,是赵宗藻版画的特殊所在。简洁,诗意。

1955年,中国美术学院创办版画系。系主任张漾兮雄心勃勃,招兵买马,给赵宗藻连去了三封信邀他来此地任教。接到邀约的同时,他又收到了浙江省文联的调函,要把他调往省文联的版画组。这个小插曲,加速了张漾兮把赵宗藻调来美院。

那年,赵宗藻24岁。

来美院报到时,版画系已经招了一个班的学生,很多学生比他大,还有几个是他在苏州美专的同学。

1957年,赵宗藻的《乡干集会》参加了在莫斯科举办的“中国现代版画展览会”。在这幅版画上,是一群乡村干部撑着伞,走在雪地上的背影。因其明朗的中国气派和简洁中蕴含的诗意,被莫斯科赞誉“不像桥梁只看到桥梁”。

但这幅版画当时在学校争议颇多,质疑的人中,就有他的学生。

美院当时的先锋可见一斑。

“中国气派”也贯穿了赵宗藻此后的创作。

1982年《黄山》组画的创作,让这种“中国气派”达到了新境界。作品在第7届挪威国际版画双年展上获奖,英国牛津大学教授、中国艺术史学家苏立文评价:以西画技法为基础,揉入了山水画的技巧作用于水印木刻,有一种力量鼓舞他创造出如此打破传统观念、忘却绘画的线条和笔触,构思构图几乎是在抽象的结构之中。通过这部作品,中国画家在水印技术方面打开了新天地,为建立现代中国式的版画取得了新突破。

版画系刚创立时,张漾兮教授从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匈牙利访问回来,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触,中国的版画就要中国的气派。他很明确地向我们提出这一点,而这正符合我的想法。


1955-1956年我创作了两幅作品,一幅就是《乡干机会》。这幅画很有意思。当时的质疑是,画中的人没有脸。说这幅作品“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刻画人物形象,偷工减料。

我当时没有机会跟他们解释,要真正讲,这里面牵涉到艺术上的不少问题。艺术表现有直白,也有含蓄,是要看作者自己选择的——怎么样有力,怎么样表现有意蕴、有回味。中国对含蓄很重视,这是东方的审美趣味,跟东方人的性格有直接关系。我要表现的,是这么一群人,怀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虽然前路崎岖,但怀着一个乐观的态度,大踏步地向前。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这种意象就很常见了。我接待过很多外国客人,有元首,有艺术家,他们来美院,最感兴趣的,一个是国画系,另一个就是版画系。所以说民族的,才是最值得国际交流的,这当中包含传统的民族的审美趣味。

指墨画

和别的手指不同,老先生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留着一寸长的指甲。

指甲是用来画指墨画的——尽管与版画相比,他的书画知道的人不多,但时常可以看到有人驻足,细看。尤其是指墨画,一块石头,一颗姜,寥寥几笔,浑浑然,团团然,却形态各异,有趣姿、有憨态。


画指墨画,是“文革”的时候,受潘老潘天寿的影响。

“文革”中有段时间,正常的教学与创作彻底停止了,创作越多越糟糕。当时我一下子有点迷惘,以后还需要我搞版画吗?于是空下来,就开始尝试指墨画。一画之下,觉得挺有意思。比用毛笔创作要来得迟钝,有点拙,不那么细巧。但也有独到之处,有很特别的味道。可见中国的艺术是非常奇妙的。

说绘画的道理,我又要讲到潘老。他从普通人看画的角度来考虑,认为画应该单纯、简要,让人感到悦目、好看、养眼。违背了这个原则,画得再好也是白费。音乐要“悦耳”,美术则要“悦目”。

“八十凝望”这个展,原来真的不想办的。但后来说可以展出以前从未展出过的书画作品,我就想,这对年轻人可能会有一点帮助。因为他们可以发现,我做的那些事情与我的版画创作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采访边上

那天,在赵先生的作品回顾展上,我在他的自述前站了很久。那是篇不过五六百字的小文,题为《我的路》。第一段是这么写的:“从我有记忆开始,似乎只知观看,很迟才会开口说话。我原是个不善于以言辞表达情意而令父母担忧的孩子。我的资质并不聪颖,除了爱好写字作画,经常受到一些赞扬外,别无所长。”

他的话和他的画一样,平实,却有股力量,温润,鲜活。

让我想起海明威的小说。

几个小时后的赵先生作品学术研讨会,他的学生王公懿,也说到了《我的路》。她说,刚站在这段文字前,几乎要掉眼泪。一个培养了这么多优秀学生的老艺术家,在评价自己的时候竟然是这样说的。他的画里,那些难以言传的东西,是什么?是一个人。作品就是人。

这位也已满头白发的美院教授,说这些话时因为太激动,好几次说不下去。

大音希声。

58年前,中国美院版画系成立。24岁的赵宗藻接到系主任张漾兮的邀请,来到中国美院任教,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在南山路上的美院,他和张漾兮、张怀江、赵延年一道,架构起国美版画的重要框架。这个组合,后来被美术界称为“两张两赵”。

如今,“两张”已经故去,“两赵”也已耄耋之年。

尽管在如今的中国,相对于国画、油画,版画是清冷的画种。

但谁知道呢!

在欧洲的一些大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东方馆、巴黎艺术馆,馆藏的中国艺术品只有版画。在一刀刀背后,是鲜活的历史,是一个民族向前的力量。

赵先生曾提到过一件事:1979年,巴黎举行了一场名为“中国版画50年”的大展,是法中友协主动提出的,在他们看来,“只有中国的版画才能看出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民是怎么走过来的。”

人物名片


赵宗藻,新中国第一代版画家,中国版画界的领军人物,美术教育家。自1955年进入中国美术学院任教,历任系主任、副院长。创作题材涉猎广泛,表现手法多样,融汇东西方的造型手段,形成了以简练恬淡、优雅静谧见长的艺术风格。作品《田间》曾入选莱比锡世界版画比赛,作品《四季春》参加巴黎春季沙龙并为巴黎图书馆收藏。《仙蓬莱》、《黄山松》参加1984年挪威第七届国际版画双年展并获奖,被美国和芬兰大使馆收藏。水印木刻《黄山》组画,被西方艺术家誉为打开了中国水印技巧的新天地。

来源:  作者:记者 郭琳/文 王一/摄  编辑:林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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